男人強笑道:“是挺遠的,我沒到寅時就帶着閨女出來了。出村的時候坐了同村人的牛車,後來不同路了,就隻能靠雙腳走。”
“既然這麼遠,為什麼非要到杭州來呢?附近鎮上應該也有牙行的。況且你家姑娘還這麼小,你怎麼就想着要給她找活做呢。”
男人長歎一聲:“我也是沒法了。家裡出了事,我這個當爹的沒用,她再跟着我隻怕都要餓死了。我聽村裡人說,杭州城裡的富戶對丫鬟們都很大方,管吃管穿管住,還給發工錢。要是運氣好被選去伺候小姐,往後就能過上好日子。所以我才想……”
掌櫃的頗感訝異:“我記得杏林村裡農田不少。去歲大豐,怎麼都不至于養不起一個孩子吧。”
聽到這話,男人似是難以承受,雙手掩面。
過了好久,他才放下手來,滿布皺紋的眼角還帶着一絲未幹的水痕:“我原先也是農戶,家裡略有幾畝田地。去年,孩子她娘懷了身孕,我原本是讓她在家好好休養的。誰知道去年收成那麼好……我父母去得早,村裡也沒有個能搭把手的親戚,我一個人幹了兩天兩夜都沒收完稻子。孩子她娘心疼我,也怕趕不上下一輪播種,就拖着四個月的身子一起下了地。”
說到這裡,男人抑制不住地哽咽起來:“收完稻她就累病了。我帶着她看過大夫抓過藥,甚至還請了神婆來看。為了替她治病,我什麼法子都使了,家裡攢的銀錢花光了,我又去找人借,後來連家裡的地都賣完了。可是老天不長眼,她,還有我們那個沒出世的孩子,都沒了。”
剛一說完,男人便克制不住,掩面而泣。坐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跟着流起眼淚來。
掌櫃的面露不忍。他找不到話安慰對方,隻能伸手去拍男人的肩膀。
雅間裡,一向冷靜持重的柳四娘都已滿臉同情,坐在她旁邊的木樨更是已經拿起手絹擦拭眼角了。
姜同雲長歎了口氣。
原以為遇到豐年,靠天吃飯的普通百姓就能少受許多饑苦。誰知這樣好的收成,居然會讓這個男人家破人亡。
男人哭了好一會才漸漸止住,對着掌櫃道:“前些天,我把去年收的糧食賣掉,勉強補上了窟窿。家裡現在就剩兩間破屋,半罐糧米。我一個男人,沒了田地,去賣賣苦力也能過活,但我這個女兒……我不能讓她跟着我吃苦啊。”
掌櫃的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一路走過來,想必沒吃過東西。我再去給你們拿點吃的。”
說罷,他便起身朝内室走去。
一進雅間,掌櫃的就看向姜同雲,面露祈求之色,低聲道:“姑娘。”
姜同雲點了點頭:“那個小姑娘看着多大?”
掌櫃的歎道:“那孩子又瘦又小的,看上去還不到四歲。”
不到四歲。
實在是太小了,沒有幾家願意要這麼小的孩子,除非是賣斷做簽死契的奴婢。
姜同雲思索片刻:“你去問問他,願不願意把女兒送去布莊做學徒。管吃管穿管住,還教一門織布的手藝。”
掌櫃的知道自己姑娘名下還有一間規模不小的布莊,去那裡上工的全是些年輕姑娘。為了方便周邊村鎮的女工,布莊裡是提供食宿,且有幾名管事長住的。
他立時面露喜色:“好。”
姜同雲攔下轉身欲走的掌櫃,補充道:“但是這小姑娘實在太小了。我們布莊招人,至少要滿十二歲。在她到年紀前,隻能跟着做學徒,而且沒有工錢。到了年紀後,還得為布莊做三年工。要是他想提前接回女兒,就得按布莊織工學徒的工錢補上差額。”
掌櫃的連連點頭:“好,我這就去同他說。”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門,找到還在落淚的男人,向他轉達姜同雲的意思。
男人聽完立刻站了起來:“願意願意,自然是願意的!”
雖然做學徒也很辛苦,還沒有工錢,但是至少女兒不用被賣去為奴為婢,還能實打實地學一門手藝。
而且他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找不到人照顧女兒。有布莊幫忙照看,他就能安心地去尋一份工做,将來攢夠銀錢,還能提前把女兒接回家來!
掌櫃的得到回複,自然也很是高興,又連忙走回雅間傳話。
早就聽到的姜同雲在剛剛寫完的信箋上蓋下自己的印信:“你派個人帶他們父女去布莊吧。将這封信交給布莊管事胡娘子,她會安排好這個小姑娘的。”
姜同雲将信紙遞給掌櫃,又道:“木樨,你取一兩銀子,讓掌櫃的一并交給他們。”
等掌櫃的送走千恩萬謝的父女倆,姜同雲才帶着木樨和柳四娘回到馬車上。
木樨抓着姜同雲的衣袖,興高采烈地誇自家姑娘菩薩心腸。姜同雲卻望着馬車頂棚,深深地歎了口氣。
“姑娘做了好事,怎麼還要歎氣呢?”
姜同雲搖了搖頭。
她也曾在災年跟着外祖母一起給受災百姓施粥救濟,但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即便是在豐年,普通百姓都有可能因為一場意外家破人亡。
那麼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究竟還有多少人活在日夜摧折之中?
想到這裡,她歎息道:“我今日遇到了他們父女,自然盡我所能幫襯一二。可還有很多正在受苦的人,是我根本就看不到的。”
她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太過微不足道。
姜同雲無力地抱起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