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瞬時盛白,沖破此間黑霧。
九顆巨星緩緩從地平線浮出,從大到小,從東往西排列清晰,成環形般繞着世界飛速旋轉,越逼越近。
巨大恐怖的球體把整個天空覆蓋變為九顆星體本身的顔色,一股強大的吸力突然扯着地面上的東西往天空抛去。
隻聽“砰”的一聲,其中三顆星辰突然爆裂,無數隕石裹着烈火流星朝他們徑直砸來。
“去救拂雀,他說他有很重要的東西給你。”追雲熹輕輕推着戚光盈,“我來頂着。”
戚光盈望了他一眼,當然知道他現在重傷未愈,方才又去硬解風蛟滕鲸的攻擊,身體肯定受創。雷鳴太子時期的力量,現在能有兩成就算不錯了。
戚光盈不免露出擔憂之情,奈何追雲熹執意如此,戚光盈也不會輕易辜負他人的犧牲。
他不再廢話趕緊抱起拂雀,一邊提醒道:“盡管都是幻術,但陣法裡面,真假虛實都會融為一體。何況萬星石召喚的群星皆為真正力量,絕對要避開。”
追雲熹點頭,拔出怒春侯劍迎上去,以最痛快魔劍劍法制敵。他長劍一揮,數千顆或大或小的星辰皆被斬落化解。
崔曜冷哼一聲,再次下令。
三顆中等行星再次爆炸,碎石威力遠比剛才更加迅猛,而且更加密集。
追雲熹此番有些吃力,凡人肉身的限制太大,他雖牢記戚光盈讓他保持現在的模樣,卻也做好最壞打算:如果崔曜将剩下的三顆大星也墜落,他可能要解開無塵面限制,以真身應對才能保全他們的性命。
至于會不會被雛焘發現,現在也顧不得了。
伏龍離蛇又出現在他的心語裡:“把花給我,我現在就能帶你出去。風蛟滕鲸的真身我未必能全身而退,好在眼下隻是一顆貪欲首,我若吃了那朵花,力量就能恢複大半,馬上把它切成鲸魚片讨你歡心。”
“滾。”
伏龍離蛇大怒,道:“我被你吃了七百年,也算看着你長大,這段時間又為你操心操力,比極玄和玉胧熹更像你親爹媽。怎麼就沒見你什麼時候這般好哄,戚光盈說幾句甜言蜜語你就信以為真?要死你自己死,别扯上我。”
“有本事就從我身體裡逃出去。死了正好,為世間除去個禍害,替三萬陽度城百姓賠命去吧。”
伏龍離蛇無話可說,繼而想起追雲熹吃軟不吃硬,厚着臉皮撒嬌,“好媽媽,别這樣。但凡活着就有一線生機,别這麼倔強。”
“拂雀說那朵花是戚光盈和戚束月的前世真身。”追雲熹一邊躲避流火,一邊試圖攻擊為崔曜護持的貪欲首,心道,“如果被你吞了,他倆隻會血肉無歸。”
“這又不關你的事。”
“我想起來,我不隻是雷鳴海的太子,也是人族攝政王。”追雲熹用心語冷冷回答道,“盡管這七百年來當得并不稱職,甚至人界早就忘記我。我也絕不會把人族的皇拱手送給你。”
戚光盈抱起拂雀,四處躲避着崔曜的碎星。追雲熹已為他們斬碎八成的星落,也難免會有漏網之魚。戚光盈懷裡抱着人,躲得慢了些被一粒碎星殘片擊中。
肺腑裡氣血湧上,戚光盈撇過頭把淤血吐出,繼續抱着拂雀躲避。
拂雀意識漸漸恢複,看着戚光盈受傷樣子,試探道:“你受傷了。”
“是啊。”
拂雀心裡一痛,道:“我看見蘇絕問被吃了,崔曜他為什麼要這樣,他恨蘇絕問嗎。”
戚光盈此刻實在難過,抱起拂雀才知他竟成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徹底了悟蘇絕問那句“雖死但命懸一線”的鬼樣是什麼。
他生怕拂雀再受打擊,于是哄騙道:“那不是真的崔曜,隻是插上了崔曜頭顱的一個邪魔。崔曜再壞也不會忍心殺我們的,對吧。”
長時閣四劍裡,戚光盈緘默沉靜,蘇絕問溫柔端莊,拂雀乖巧懂事,崔曜最初也不是現在這般卑劣,他雖為“冬劍”,但毫無嚴冬的冷酷,反倒開朗健談,又出身名門,舉止優雅。
相比之下蘇絕問和拂雀的出身難堪,戚光盈身份太高貴又不善言談。崔曜才是四人中最落落大方,讨所有人喜歡的那個。
尤其拂雀小孩子心性,容易害羞,以往在長時閣遇到踢館客人,拂雀笨嘴拙舌不會吵架,都是崔曜把劍柄直接戳在鬧事者的鼻梁上,喝道:“立刻給拂雀道歉,嘴裡不幹不淨,不敲掉你幾顆牙不長記性是嗎?!”
現在的崔曜恨不得拿拂雀去喂虛誕,拂雀不成就換成蘇絕問,把十世财迷喂給以“貪念”為力量的貪欲首,更是事半功倍。
若非忌憚雛焘,戚光盈才是崔曜第一目标。
拂雀睜大眼睛,崔曜的星碎擊落在陣法裡,就相當于擊打在他的肉身上,拂雀奄奄一息道:“剛才那個不是你嗎。”
“不是我。”戚光盈承認道。
“那是誰。”
“雷鳴太子。”
“你為什麼要幫他。”拂雀也道:“明明攝政王才是你的老師。”
“因為将心比心。誰對我好,我就想對誰好。”戚光盈道,“不要說話了,我先把你放到一個安全地方。等我把崔曜殺了,就去萬福永壽宮求惠武太後把你治好。”
拂雀瞧了他很久,突然道:“我感覺你像是喜歡他,我好久沒見到你用這個表情談起别人了。”
戚光盈一怔,還未回答。
拂雀又道:“四時陣被破壞成這樣,我不可能活下去,不要白費功夫了。留着力氣去救能救的人吧。”
戚光盈神情悲傷,卻不敢低頭看拂雀,隻假裝顧着躲避,道:“連你都救不了,我還有本事救别人麼。”
“這是我的死劫,和你沒關系。”拂雀道,“你要的東西我找到了,它或許能幫你。但取出來後我就會死。”
“拂雀,别動。”戚光盈一路望向前方,避開拂雀的眼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此時的無能,道,“不管什麼東西,我現在都不要。”
“可那是你和戚束月的前世啊,我吃了好多苦才弄到手。三年前,我們有一個和戚束月有關的約定,你還記得嗎。”
“……”戚光盈抱着拂雀的雙臂微微下沉,思緒一下子變得極其混亂。靈光閃過,戚光盈突然喃喃道,“他似乎曾和我說過類似的話。”
“所以你可以拒絕,但你不能替你哥哥也拒絕。罷了——我窮兇極惡好鬥好殺地活了十輩子,今生終于當過一次好人了。我在南華省做過很多很多善事,也救過很多很多人。我想當個圓滿的好人離世,省得最後被怨氣反噬,活成崔曜那樣。别忘了三年前我們的約定啊——戚束月要救人族,你要救戚束月,我要救你。”
說罷,拂雀伸手往腹腔掏去。
那朵花連接着他的心肺。這具肉身早死了,全靠蠱毒蟲用毒液為他提供血流,并蒂蓮護着他心肺繼續運作。
戚光盈幾次都想叫停,奈何抽不出手去制止,還得帶着拂雀繼續奔逃,隻能慌忙道:“拂雀……等一下……還有辦法的,你等我把你放到個安全的位置,我可以救你。”
拂雀強忍劇痛,把并蒂蓮花從身上用力扯下來,扯得連肉帶筋,身體迅速枯萎下去。
“我相信你可以救很多人,除了我。”把這朵花輕輕遞給戚光盈,拂雀臨死前露出一個微笑,柔聲道:“所以來世再做好朋友吧。”
星辰落在周遭,卷塵之中靜默許久,戚光盈一下子想到很多,但末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戚光盈最後顫顫巍巍接過這朵花,看着拂雀徹底死去的身體,手上青筋凸起。他把拂雀放到地上,又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四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蘇絕問像大哥哥一樣溫柔地招待他,拂雀則躲在蘇絕問身後,個頭嬌小,聲音也小,還不敢看戚光盈的臉,說話輕柔得過了頭,讓人聽都聽不清。
直到崔曜看不下去,笑嘻嘻地把拂雀抱起來,塞進戚光盈懷裡。
崔曜頭一歪,眼裡滿是喜悅神情,萬星石散發出的香味令在場所有人都心平氣和,享受着與彼此的初見。
“我是崔曜,他叫蘇絕問,至于這個小不點嘛,是像小麻雀一樣可愛的小拂雀啊。快跟人家打招呼,你可真夠扭捏的,這麼不禮貌,把殿下氣跑了怎麼辦啊。”
等拂雀軟綿綿喊了一聲“殿下”後,戚光盈竟也有點害羞,語無倫次道:“戚光盈……嗯,在這裡應該叫怒春侯,這本是我手裡劍的劍名……不過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當然了,也喜歡你們。”
戚光盈閉上眼睛,努力克制着呼吸。
良久他才睜開眼,把夜行鬥篷脫下來蓋在拂雀慘敗的身體上,輕聲道:“來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