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舉年忙默默記下,又開口問道:“還有這處……”
劉從儉昨夜走了困,沒睡幾個時辰,今日又早起主持族中臘八祭典,此時書房中的四個炭盆燒得熊熊正旺,屋子裡暖烘烘的,那二人在一旁不疾不徐地讨論賬目,那些帶着銀兩的聲音伴着屋裡的炭,竟有些暖風熏人醉的意思,像給他助眠一般,也就一盞茶的功夫,他竟手倦抛書,朦朦胧胧合了眼。
等蕭舉年把疑惑都解開,已過了近半個時辰。二人同時閉了嘴,刺史大人輕微的鼾聲便格外清晰。
秦秋愣了愣,她可沒那膽子把刺史大人喊醒,隻好求助地看向蕭舉年,道:“這位大人,您若是沒有旁的吩咐,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也是這一擡頭的功夫,蕭舉年才第一次看清了秦秋的眼眸,沉靜如古井,幽深如淵潭,他又憶及二人方才的對話,猛然發現,對方自始至終都沒有緊張過,她說話的聲音、語調從一開始就很平穩,對自己、對刺史都是一樣的,這對蕭舉年來說是一種很不尋常的體驗,也至讓他的内心微微震顫。
蕭舉年也到了議親的年紀,蕭家三代人,一代為奴二代平民三代官身,雖說他這九品小官在達官貴人眼裡算不得什麼,但也是他們家那一片街頭巷尾數一數二的人物了,多少在刺史府當差的舊識主動透出想結親的意思,甚至街頭的錢員外和馬員外也對他示過好,更别說每次進府裡給老夫人請安,府裡那些不少小丫鬟的驚豔神色和竊竊私語。
而這位姑娘,他忍不住看向眼前的人,在與他讨論賬冊時,眼神清亮而自信,那是純屬于她在自己熟悉的一畝三分地上的從容,而此刻向自己詢問是否可以走了,也隻是單純的疑問,眼神裡絲毫沒有透露出任何對自己這個人的好奇或是其他情愫。
秦秋見自己一句話問出口,對方不答,反而疑惑地來回掃視着自己,她也不解,莫非覺得自己不夠恭敬?真麻煩!她隻好又重複了一遍:“這位大人可還有旁的要問,若是沒有,婢子可否先行告退?”
鬼使神差地,蕭舉年自報起家門來:“在下蕭舉年,是蕭嬷嬷的孫子,如今在大人手底下做事,是州府衙門的錄事。”
秦秋一愣,方才她進門時,刺史大人含糊其辭,特意不向他二人道明各自的身份來曆,不就是因為賬冊這事乃是機密,将來就算有人問起今日之事,她也答不上來今日所見是何人嗎?怎麼,這位蕭,蕭錄事,蕭大人竟不能領會大人深意?
見對方仍目光灼灼地在等着她的回話,秦秋隻好支吾着說道:“見過蕭大人,婢子在後院當差。”
秦秋心裡想着,大人召見她是以研墨之名,即便是二房懷疑也沒有實證,可若是有朝一日二房因為澤裳閣的事吃了挂落、而又恰好知道為大人辦事的蕭錄事見過“秦秋”,那她可就危矣!大人啊,你們是不怕,可她一個小丫鬟怕呀!在後宅,這些主子們想弄死她,或想磋磨她,甚至都不用暗箭,明刀明槍都夠她受的!
蕭舉年愣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秦秋見他這樣,索性也不問了,她默默地挪到門邊,垂首站着,隻等劉從儉醒來發話。
蕭舉年呆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又明白過來,她應是怕賬冊從她手中而來的事傳出去,二房會因此對付她吧,畢竟,不論是刺史大人還是自己,二房想對他們下手可不容易,但是對她就不一樣了!她一個在後院當差的丫鬟,二房想讓她消失是輕而易舉的事。是自己莽撞了,竟沒有一個姑娘機靈!
蕭舉年再次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站着的人,她就那樣站着,不卑不亢,像一棵雪後青松,奇怪,她的外貌和身姿明明再平常不過,可他的心底卻有些異樣起來,臉上也隐隐發燙。
所幸,劉從儉似乎在夢中感應到了二人的尴尬,适時地醒了。他一睜眼就看到書房裡另外兩個人都靜靜地站着,中間隔了數尺遠。
“舉年,問完了?”劉從儉看向蕭舉年。
“回大人,卑職問完了。”
劉從儉點點頭,轉向另一人,也許是因為剛睡醒,刺史大人的精明謹慎都還未歸位,叫完“舉年”之後,又道:“既如此,秦秋,你先回去吧。若有旁人問起,就說我的書僮今日家去了,我要寫一封要緊的公文,喚你來研墨的。喏,這十兩銀票,賞你的。”
刺史大人喚出“秦秋”二字時,秦秋眼中難掩震驚之色,這兩個字聽在她耳裡猶如晴天霹靂、冬日驚雷,她沉默地上前接過銀票,再行禮告退,直至離開書房,她都沒有緩過神來。隻是麻木又飛快地邁出屋子,逃也似的向凝晖軒的方向奔去。
她不管,若有一日二夫人真出手了,她是替大人辦事,也隻能往大人身上潑髒水了!若真到了那一日,也不知道碧霄會不會撕了她,唉!
時刻留意着秦秋的蕭舉年,自然沒有錯過她臉上的驚愕、茫然以及一絲,唔,咬牙切齒,他看着重新掩上的書房門,竟有些想笑,原來除了平靜和鎮定,她也有别的神情啊!大人也是沒睡醒吧!秦秋,秦秋,秦秋背地裡應是在破口大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