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本各有熱鬧,這熱鬧,卻都浮于表面居多。
蕭元景自昨日秘密入京便備受矚目,無數朝臣私下暗暗打探,均想探清此人如何能瞞得如此密不透風。
畢竟隴南非十大世家所居,影響力遠遜于附近隴西。能人鮮出,處處都不甚出彩。
座下幾位朝臣互遞眼風,俱有微妙之意。
這樣一個地方,七年間卻橫空出世一位蕭元景,門客三千,不知何時壯大如斯,竟能讓蔺丞相每每提及便沉眸,長久不語。
須知當今天下,中原要地皆屬晉。旁餘地方勢力,如吳越盧定之流錯綜複雜,四下分散,大部分隻不過首領之能。難成大氣候。
然蕭元景為大晉臣子,堂而皇之盤踞隴南,這些年間上京竟不曾掀起風浪。
大晉之内…足可見其腐朽。
若非蕭元景此人知情識趣,主動請命來京叩拜天子,怕是要惹出一場禍事。
少帝跟下,蔺弗如不語,捏盞之手良久未撤。
蕭元景一番話是要送妹入宮,借皇家做依仗,名正言順為隴南崛起多築一條路。野心昭然若揭,卻不算出格。
蔺弗如蓦地抿酒,此刻依然不甚愉悅。
隴南距離上京有一十三城,這對兄妹未曾請示,貿然行至碧梳關,請守城将幫忙通傳至京。
待消息傳入手中,他等已攜禮在驿站住下。此舉猖狂桀骜,顯然是蓄意挑釁,冒犯皇威。
大晉現下隻有一副能看的軀殼,當真搖搖欲墜。若往前推三十年此等賊子定要斬首示衆以儆效尤。可惜,這是三十年後。
顧忌蕭元景背後私兵,蔺弗如忍下,親自乘車接見,再上禀燕玓白,沉痛不已。哪知燕玓白一聽送的禮是罕見的雙頭奇獸,一拍掌:
“好!快招他入宮讓朕瞧瞧!”
蔺弗如搖頭,無奈至極。
這個陛下,當真是無藥可救了。
燕玓白聽得蕭元景之言,饒有興緻:
“愛卿大方,獻妹于朕,正得朕心!”
蕭元景笑意清淺,蕭元漱雖打心底抗拒,卻還隻好謝恩。
蔺弗如氣着了,懶得出言。燕玓白搖搖晃晃起身,忽而過來一把拽住蕭元漱。衆目睽睽之下,蕭元漱一聲驚呼,少帝摟她細腰一笑。擡手,酒液傾倒,蕭元漱被迫昂頭,期間匆忙閉眼,然酒水依舊打入眼中,激得她泛疼。口鼻間滿是酒氣,嗆得她狼狽不堪連連咳嗽,眼眶通紅。
她瞬即生恨,猛地向蕭元景看去,滿眼氣憤盼他幫自己做主。
然蕭元景隻冷冽眸色一息,便笑:
“舍妹柔弱,雖飲得酒,卻從未喝得如此迅猛。還請陛下憐惜。”
燕玓白捏了蕭元漱腰身兩把,邪肆的目光放縱打量她上下,恍若未聞。
蕭元景眉宇位動,似忍耐什麼。
腰身僵硬,蕭元漱臉上止不住的委屈,不肯看燕玓白。隻暗恨哥哥诓她,說什麼做皇後,做這□□的皇後還不如老死閨中!
燕玓白扔了酒盞,眯眼連連發笑。忽而松了蕭元漱,蕭元漱猝不及防沒站穩,險些摔一跤。下意識生怒,卻見少帝摸了把哥哥硬挺的臉,蕭元景一頓,險些控制不住臉色鐵青,偏燕玓白盯着他嬉笑:
“愛卿疼惜親妹,是個好兄長!來人,賞!”語畢再摟着不情不願的蕭元漱回到龍椅上。臣子竟不覺異樣,反有人敬酒,稱贊少帝爽朗。
蕭元漱吓住,心内喃喃:這厮莫非男女通吃?
哥哥最正直不過,厭惡男風。此舉不亞于當衆辱他,當真…當真惡心人。
她不禁又向兄長投去求助的目光,蕭元景這回總算回了視線。
青年冷肅的臉緩緩微笑,看她的眼卻是冷的。
蕭元漱心中一安,揪住衣擺的手撤下。
思起犧牲的死士,蕭家大計,她忍。蕭元漱端起酒樽:
“元漱為陛下斟酒。”
燕玓白本不動聲色觀察座下蕭元景,聞言移眸,便見一雙細嫩的手。
豔若夏花的姑娘耐着眼底波瀾,正對他讨巧的笑。
燕玓白睨那錯金酒盞,一汪碧澄的酒水,倒映繁麗的屋頂。
少年意味不明笑笑,笑意不入眼底。
“愛妃有心。”
新的舞姬魚貫而入,若無那不像插曲的插曲,可謂君臣和睦的一幕好景。
*
楊柳青被月容夫人帶到鹹甯宮後一處,聽她把話說完,面色凝滞:
“夫人的意思是,要奴盯梢蕭小姐?”
蕭元漱的來頭顯然不小,多了一個身份高的女人,便多了一個對手。月容夫人嗅覺敏銳,早早來備下招,不願第三人分寵。
美人捂唇:“我在隴西未出閣時是聽過這元漱小姐的厲害的。我非收買你,隻不過你正好在鹹甯宮當差,又救駕有功,做我的線人幫我一個忙罷了。你母親痨病多年,用的藥都是次中之次。你幫我這忙,你爹娘日子自然就好過了。”
家底都被摸清了…楊柳青當然也不能說不好,上次打她的貼身丫鬟绮黃就在呢。
雖然奇怪為什麼會找自己這種邊緣小兵,但楊柳青不敢問。隻好說:
“奴竭盡全力試一試。”
美人滿意,绮黃沒好氣道:
“會寫字麼?”
“這,這個不會。”楊柳青遲疑。
绮黃臉色更差,然主子要求不好違背,她冷聲:
“往後每五日晚寅時你去旁頭延春閣,有人聽你禀報。她出入鹹甯宮的次數,停留多久,和宮内的閑言碎語一并呈上來。”
楊柳青連連點頭,绮黃扔來一錠銀塊:“拿着,做好了少不了你的。”
千恩萬謝送人走了,楊柳青把錢收好。回到原崗位摸魚。
一直到太陽下山,宴席終于散場。
朝服大臣們個個面色漲紅,酒是沒少喝。人群中有個格外高大挺拔的圓領袍青年,膚色較周圍人深不少。側顔鋒利,通身沉穩的氣息,乍一看,像是把剛開了鋒的刀。
楊柳青目光不自覺被吸引過去,在他将将要注意到時迅速挪開。
沒有一絲一毫猶豫,楊柳青斷定這一定是蕭元景。
50的天子氣值突然便有了具象。
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地發僵,感受那股别樣不同的氣息徹底消失,方才能大口呼吸。
沒見燕玓白和蕭元漱出來。
她拿起掃把,望了眼高大的漆門。忽然好奇。
不會是急不可耐親親我我去了吧?
嘶,腦中自動浮現打馬賽克的限制級畫面,她一激靈。
…想什麼呢。
少女不宜!
當夜,重蘭宮張燈結彩,蕭元漱陪坐在燕玓白身邊。代表着皇恩的龍辇浩浩蕩蕩,華蓋連綿,數百宮人尾随,火把點燃半片夜幕。
是無論哪個後妃都未有過的排場。
迎着明裡暗裡無數雙眼睛的注視,蕭元漱或也感覺到至高尊榮的快感。
和在家中,在隴南的體會大不相同。
清早進宮隻覺得宮廷華麗勃大,一路見的都是宮人與朝臣,威嚴之餘還未生出别的感想。
可甫一坐上昏君那寬闊精美十六人擡的轎辇,上百宮人有序跪下低眉順目,高高在上如卧雲端。異樣的滿足充盈身心,竟覺震撼。
尤其在窺見那一片片豔羨嫉恨的眼神後,這滿足便瞬間攀上頂峰。
蕭元漱看燕玓白的眼神不知不覺延出了旁的東西,衆目睽睽,少女昂頭挺胸,攀附上帝王的手臂。用所有人都能聽見,卻又不顯過高的音量道:
“多謝陛下擡愛。”
少帝輕笑,一捏美人精巧下颚,神色寵溺非常:
“往後你喜歡的盡與朕言說,摘星攬月朕也給你。”
蕭元漱做出害臊模樣低頭。
燕玓白隻是笑,一直充當背景的渥雪此時覺着,這笑極危險。
宮裡怕得起戰火了。
彩燈熄,朱門閉。少帝并不曾回鹹甯宮,留宿重蘭。
消息傳來時楊柳青才覺月容夫人實在很有先見之明。又聽見邊上一撥人湊堆笑:
“還以為至少是個妃位呢,竟隻是個夫人。到底不是世家大族。”
“我方才去重蘭宮偷偷見了,長得确實美,比紅珠夫人還嬌蠻傲氣。陛下素來愛美人,這下月容夫人可真是徹底失寵了。”
“這時才失寵?陛下早就不看她了,幾回來都被拒之門外。”
楊柳青尋思,這時候三國鼎立,剩下倆是不是得聯合了?
那自己這時候是一直旁觀好還是?
手裡一涼,她低頭。銀子滑出來了。青青趕忙收好,一敲自己的頭。
做不了壁上觀了,現在她可是線人。
但誰都沒想到,這次燕玓白接連留宿重蘭宮一月。恩寵可用排山倒海之勢形容。
幾次禀報俱無效果,錢白花了,接頭的蒙面婢女很不爽。但楊柳青也沒辦法。
這不,紅珠夫人忍不了帶着婢女第三次過來鬧了。
楊柳青正擦地闆,氣喘籲籲的美人哐當背着她坐下,對着大門哭:
“陛下,元漱美人欺辱妾,不許妾從她的宮門口過,還往妾新制的裙上澆水。陛下,您為妾做主啊!”
宮人們目不斜視,卻豎直耳朵。楊柳青更不例外,神經高度緊繃。
美人嗚嗚咽咽,哭起來梨花帶雨,又因為嗓音好聽,視聽結合下格外引人憐愛。
可裡頭壓根沒動靜,燕玓白好幾天沒回鹹甯宮了。紅珠夫人這一哭,僅僅哭給後宮看。
楊柳青把頭縮得很低,怕被看見臉遭牽連。索性紅珠夫人抱怨地上冷硬,哭了半刻鐘就讓婢女扶自己走。
把活幹完,楊柳青去吃午飯。上回幫忙的春桃突然來找她,急吼吼地說有事,不能去幫同寝的姑娘春荳劈柴燒水。要她到膳房裡的柴房弄點柴來。
宮人們私底下燒水開小竈挺常見,這倒沒什麼。
楊柳青還沒考慮好答不答應,“我回來帶好吃的給你。”春桃就急匆匆跑了。她轉頭,感覺春桃今天有點不一樣。
唇紅了些,臉白了些,衣裳緊了些。
漂亮了些。
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楊柳青默,為了好吃的,還是當了老好人。
到地,賠笑賠得臉爛,柴房老媪才冷不丁扔幾根木頭。楊柳青抱着木頭往回走,不巧,迎面碰上了一位身後跟了洋洋灑灑數十個美人的大美人。
沒見過,但邊上都稱呼她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