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看到這裡,沒忍住小小驚呼一聲。反應過後捏緊隻剩薄薄一頁的書頁。
兩道眉折起,楊柳青移開目光。燈油已快燃盡,不知不覺到了第二天。
她淺淺歇了會,撫平波濤洶湧的震驚。
燕玓白的傷原來是這麼來的。
一個近親□□所産的半盲男童,好似天生就沒有什麼善惡觀,也沒有恐懼等情緒。
她目光又定格在短短的一行“此亦一淚”。
心裡頭的滋味着實挺複雜。
他應當是在意的,她傾身把燈芯往外扯一扯。盯着搖曳的燈豆仔仔細細回憶與燕玓白的正面交鋒。
因為帝王身份,龍顔不容損壞。他塗脂抹粉遮蓋傷疤确實沒什麼。
可燕玓白的反應…
想到那些因她的點明而被牽連殺掉的一群人,楊柳青下意識幹嘔。
可能有隐情,也可能是他為了給自己下馬威單純發瘋遷怒。
她吸氣,翻過那張紙。閱覽起最後一頁。
隻一眼,楊柳青心情再度沉重。
紙上字迹潦草,一半燒毀,餘下一小半被墨浸染,看不出原本模樣。
手指點上去挨個分辨,大緻隻能看出“燕悉芳與幼弟…”
“承…遺風…”
謠傳果然有實質依據。幾個字就引人遐想。
加之燕玓白那不正常的模樣為證,實在很難讓人不想入非非。
默默消化掉重磅新聞,楊柳青摸摸雞皮疙瘩就開始再度翻找書冊,企圖找出漏掉的紙張。
可眼前逐漸明亮,燈油也燃盡,散出難聞的氣味。
紅日東升。隻能暫時離開現場。
想了想,她把搜到的幾十張書頁塞懷裡,粗略地還原了一下現場,趁着宮人們離當值還有段時間,從小門繞走溜回後院。換掉衣服,将就着用冷巾擦掉身上的郁氣。
做完這一切,内侍剛剛好敲響了門:
“楊禦侍,墨寶官服在此。”
楊柳青應聲,胡亂穿了件藍色麻布小襖,開門跪下接旨。
内侍掃視,女孩蒼白無血色的一張臉木讷謝過,摸出五铢錢呈給他。
他嘲諷地笑了:
“就這些?拿咱家當叫花子打發?禦侍啊,宮裡的規矩可不是這般的。”
楊柳青臉上尴尬,喃喃:
“奴身上錢…不多。待月銀發了,定來孝敬您。”
“嗬喲,折煞咱家了。您如今可是正兒八經的二品内官,專職服侍陛下起居的身邊人。怎還在我們這等沒根奴才面前自稱奴?”
内侍笑眯眯地:“咱家牙尖嘴利慣了,禦侍擔待些。隻是宮裡的規矩畢竟是規矩,大夥都遵這個,也不好破例是不是?”
給錢打點這傳統風俗吧,楊柳青當然心領神會。自然不會對此置喙。
拿人錢财如殺人父母,誰和這些過不去。
她沒把這内侍明裡暗裡的譏諷放心裡去,隻是嘴中感謝:
“我曉得了,謝您提點。”
内侍瞥過空空的廂房,也自覺沒東西搜刮。幹脆利索走人。
門庭再度冷落。攜着對于燕悉芳與燕玓白之間的困惑,少女深呼口氣。
童年創傷,白月光這兩個初始給的重要因素,已經同時現形。
既然燕玓白刻意給她這個機會,楊柳青捏拳。
她一定會去弄清楚。
低臉,地上托盤裡的羊脂玉銘牌泛光,邊上是二品女官獨有的紅白間色襦裙。
莫名的,楊柳青伸手去碰了碰。
天冷,幾件東西本該是涼的。
但她碰着,卻覺得手心底微燙。
*
“陛下醉酒,閑人莫來煩擾!”
“陛下于我約好梅亭賞雪,分明是你趁陛下醉酒诓騙來的!你讓開,我去見陛下!”
玉華殿外吵鬧。
绮黃出去應付那位劉美人,月容夫人已洗漱裝扮完畢,坐在案邊品茶。
聽得那依依不饒的清脆女聲,幽幽吹去浮葉。
也早習慣了。
美麗的姑娘一茬接一茬,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帝王心中唯一。
饒冷靜如她初初也陷入進去,困在少年含笑編織的迷宮不得出路。
她不想被打擾,也并不害怕劉美人。遣绮黃客氣地把她攘遠些,便預備綁袖子下廚,做一碗甜羹。
天下孩童沒幾個不愛甜食的。
少帝亦然。
隻不過剛冒煙,月容夫人方翻炒紅果,朱門前無聲無息斜倚了一個人。
不知何時醒來的少帝虛虛睜着眼,一頭黑發微亂,正面無表情盯着自己。
月容夫人立即放下鍋鏟,擦淨手上前關懷:
“陛下何不再寐一會?時間還早,未到朝時。”
燕玓白眉頭難察地緊了緊,好像才清醒似的。
美人心一收,細聲:“陛下?”
少年閉目,轉臉去曬紅澄澄的日光。
“無妨。”
月容夫人颔首,欲請他留下吃好早膳,未想少年披上狐裘,皺着鼻子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噴嚏。
他忽然側臉看她,漆瞳平平,神色難辨:
“太原風景可好。”
“太原,”美人頓。
這問題,她第一次入宮那天被問過一回。往後每一年初秋,少帝都會閑來無聊地問一回。
本以為今年不會了,沒想他還記着。
太原如何?
她還是同以往一樣回答:“自是不如上京的。”
太原到處黃土,綠木稀缺。若她不是世家貴女,便同尋常庶民一樣皮膚黑黃幹癟年邁。
這樣的地方,自然談不上什麼風景好。
然少帝貌似對太原有些别緻的好奇心,單單隻是好奇。
久居深宮的孩子,大抵都免不了豔羨外頭的壯麗。即便是萬人之上的帝王也難幸免。
月容夫人眸中流動了些懷念:
“待陛下年長幾歲,或許可親自去看一看。”
燕玓白未言,沒頭尾地哼笑。
“當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