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内,範享貴眸中猩紅一片,他嘶啞道:“我答應你,我了解慶願手下的産業,我還有價值!”
女人撥弄着牢房的燭火,聲音缥缈如煙,“但是你得知道,如果背叛我,我尚且能全身而退,可你卻再無生還之力......範享貴,你得清楚,能救你的,能讓你活下去,從始至終都隻有我。”
聞言,中年男子毫不猶豫地在地上磕起頭,怦然作響間,他的額頭很快磕出血痕。
阿命俯視着他的奴顔婢膝,近乎是施舍般道:“三日後,你會有一個結果,起來吧。”
說罷,她低頭在審訊草案中快動筆寫着什麼。
範享貴立時停住動作,跪在地上顫抖着,偷偷擡頭去瞧她,看她時而思索,時而思慮,應是在盤算如何将他摘出去。
細思極恐,峰回路轉。
範享貴隻感覺骨頭縫裡冒出的寒意幾乎快将他凍住,他脫力般地将頭抵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呢喃着“多謝大人恩典......多謝大人恩典......”
他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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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國安和田超傑再次見到阿命,已經是兩個時辰後,女人執筆,面色平靜地從牢房内走出。
她将那審訊記錄扔給二人,緩緩搖頭:“證據不夠,要想徹底拿到慶願的把柄,隻怕還要回京再審一審這範享貴。”
田超傑不疑有他,緊忙問道:“大人,那我們什麼時候回京?”
阿命盤算着處理九江事務需要的時間,以及向皇帝請命的時間,這至少要一個月。
她歎了口氣:“至少一個月,文太原三人已翻案,還得等皇上對孟泰幾人的處置。”
孟泰和蘇思年都是地方高官,卻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這次朝中誰來作保他都是必死無疑。
李有才突然來報:“大人,孟泰想見您。”
阿命瞥了眼他:“告訴他,明日我去見他,讓他仔細想想還有什麼沒交代。”
李有才心裡一凜,立時作揖應承下來,轉身小跑着去往關押孟泰和蘇思年的牢房。
三人遂從司獄司中離開。
阿命回到驿站的客房,呼碩正在屋内等候,見她來了連忙起身道:“将軍,鐵木爾大哥要出發了。”
阿命心裡記挂着這事,從衣櫃裡翻騰出一個小匣子,跟着呼碩前往城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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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處的車馬和镖局安靜地等候,喬氏坐在馬車上,哄着哭嚎不已的嬰兒,鐵木爾則站在馬車不遠處,時不時踮起腳尖瞭望着。
喧鬧聲夾雜着來去匆匆的人流,衆生百态,鐵木爾無暇顧及,隻是有些執拗地看向一個方向,滿懷期待。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①
鐵木爾生來便是颠沛流離,潛入南魏之後,從喬氏那處習得這句詩。
經年已過,她大業未成,他又要駛向遠方。
他想到很多年前,渾都薩滿唱神死去的那個冬日。
渾都是長生天選定的大祭司。
他是傳承最完整的神官,是通宵古今的薩滿,也是最得索倫部愛戴的長者。
那時的鐵木爾剛剛19歲,自幼無父無母的他早已習慣離别,卻沒想到收養他的渾都會突然離開人世。
渾都将他養育成人,是他的再生父母,會經常撫着他蓄起的長發,誇贊他忠實善良,誇贊他是他最愛的孩子......
鐵木爾很想念渾都。
他做到了渾都的囑托,護衛阿命身側,助她征服天下。
渾都要她一直向着遠方走,永遠不要回頭。
于是鐵木爾便按照他說的,永遠陪伴着阿命走向遠方。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②
鐵木爾孤身潛伏南魏三年,這一次又要離開,他不想再沉默着遠行,他想和阿命說些心裡話。
街道盡頭處,兩道人影打馬趕來。
女子的身形極為惹眼,她駕着馬匹沖散人群,先于呼碩翻身下馬趕到他面前。
阿命握了握手心裡的汗,用餘光去看遠處的馬車,拉着鐵木爾走得再遠些躲在樹下。
風吹過樹梢,被吹動的樹枝泠泠作響,馬兒們在一旁打着響兒,馬蹄踏踏,躁動不安。
鐵木爾站定,用北元語親切地喚道:“薩仁,我們什麼時候會再見?”
他的雙眼如此溫暖,帶着獨屬于親人間的關懷。
阿命觸及他的目光,軟下聲音:“大哥,靖虜有娜木在,我與你們相見的日子不會太晚。”
鐵木爾聞言側過頭,抿着唇沉默下來。
她說不會太晚。
十年前,她前往喀爾喀部軍隊征戰時她如此說,三年前,他動身離開北元時,她也是這般說。
可歲月在消逝,逝去的時光不會再回頭,她與他的青蔥歲月隻在權力場上留下不為人知的劃痕。
而他們,記挂着彼此,卻始終無法安甯。
男人沉默的眸子染上幾分濕潤。
阿命将懷裡的匣子塞進他手裡,咽下心底湧起的酸澀,緩緩道:“我做了一隻檀木機關鳥,你給......侄兒玩吧。”
鐵木爾接過來,千言萬語化成一句笨拙的言語,“薩仁,我就你這麼一個人親人了,你要保重。”
阿命看着他,眼眶漸漸泛起紅意,她低聲道:“我對不起你,鐵木爾,如果渾都阿爸在的話,至少你不會這麼孤獨。”
不會一個人奔走他鄉,不會在娶妻生子時無人慶賀,而這些都是為了她,她心中一清二楚,也因此而愧疚。
鐵木爾去摸匣子裡的那隻機關鳥,哽咽道:“薩仁,我一直想着你呢。”
早春的風硬如砂礫,刮在臉上又涼又疼。
阿命擡頭看着鐵木爾,見他用粗糙的大掌不停去抹面上的淚水,也無聲地流起淚。
良久,她擡起手擦掉面上的淚,顫聲道:“大哥,你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