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放在李嘯林那處的官印一事被她察覺去也就罷了,李嘯林私藏的銅礦物證竟然也被她找出。
孟泰雖說早先宴請過阿命,卻對她并不了解,當下也隻是憑空惱怒,并未察覺出女人的厲害來。
阿命一撩袍坐在太師椅上,倒上杯茶淺嘗辄止,淡淡道:“孟大人好手段,在九江做官多年,做的卻不是父母官,反而憑借着皇上賜予你的尊榮在此地魚肉百姓,作威作福。”
孟泰自知沒有幾日活頭,冷冷道:“皇上?哼,月大人,你可知天高皇帝遠一說?”
“我孟泰早些年也是兢兢業業之輩,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清流,奈何一朝遭他人誣陷連連貶官,那時候皇上在哪兒?”
“先不要說皇上,我為官将近三十載,我來到九江時,你還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奶娃娃呢!”
孟泰盯着阿命,大有死不悔改的盡頭。
“世人目光短淺,皇帝也是混不吝的,竟然讓你一個女娃娃做官,不說你是個女娃娃,你是異族人士,豈有在南魏橫行霸道的道理?”
阿命靜靜聽他慷慨陳詞,看着已經頹然的中年人如同被熬的鷹隼一樣仍舊勉勵維持自己的氣勢,心下無波無瀾。
人麼,尤其是快死的人,總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裝出無所畏懼的模樣。
可這樣的人最恐懼生死。
人性如此,向來虛僞。
見他發表完感言,阿命才嗤笑一聲:“你自诩清流之輩,怎地後來也違心做那狗官之行?滿嘴的被逼無奈,最終不還是露出一副醜陋鼠輩的嘴臉。”
“縱使我是女子,可我出身北元,位居太子,常年打理北元政務,就連羅斯都是我一兵一卒攻打下來的版圖,若真論本事,你不如我,論耍陰謀,你也比不上我,不然,你今日為何會在這裡呢?”
孟泰面色倏然陰沉下來:“你給本官住口!”
阿命:“孟大人還是在九江安逸慣了,不知外面的風向,還以為高高在上地長公主慶願能救你呢。”
女人的聲音像一陣冷風,無端惹人顫栗。
孟泰乍一聽到慶願的名字,就像老鼠碰見貓,渾身瑟縮一下。
阿命起身在牢房中踱步,唏噓感歎:“你怎麼也不想想,自從你接了慶願從京城傳過來的信,為何事事不順呢?”
孟泰的手不自覺放在膝蓋上,語氣陰沉:“你怎麼知道我二人有信件往來?”
他在九江經營多年,暗樁可謂是神出鬼沒,怎會被阿命如此輕易地識破。
更細思極恐的是,她對發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阿命語氣倏地變淡:“孟大人,我再不濟,曾經也做過北元的太子,你們自以為周全的手段,在我眼裡卻幼稚的像隻雛鷹。
慶願給你傳信時,範骈玉都死在府上,李嘯林的證據也被我收集齊全,為三的人證文太原還莫名其妙被劫走,行賄案最能松動的一環隻有你這一處,慶願給你傳信并不是為了與你合作,而是想引你徹底走入死局,果不其然,你還真中計了,愚蠢至極。”
“狡兔死,走狗烹,慶願在朝中一手遮天,為何皇上會如此重視行賄案,你真覺得是為了此間百姓嗎?”
“你在九江作威作福多年,真以為此前内閣沒有收到音訊,真認為皇上耳目閉塞到如此程度?
隻不過是你的那些小動作還沒有真正危及到中央,用一些漁民百姓的死傷換九江局勢的安穩,在皇上心裡的确是裝不錯的買賣。
但怎地如今行賄案事發,他便大發雷霆,啟用我一外族女子來此地查案?世人皆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為何皇上就鐵了心似地啟用我呢?”
自然是因為事态嚴重到不可低估。
自然是因為,阿命是把最鋒利的刀。
孟泰倏然明白過來。
這樁行賄案,自始至終不是阿命在與九江官員相鬥,而是皇帝與慶願在博弈。
皇帝占據朝政的正統,所有的手段光明正大,即便是官員的調遣都比慶願暗中使手段容易得多,因此,這一局他赢了。
孟泰恍惚起來。
“孟泰,你必死無疑,可知為何?”
阿命慢悠悠道。
孟泰看向她,心如死灰,自是知道為何。
“你若是當初不将文太原三人緝拿入獄,不阻攔礦監司通過布政使司上報中央,便沒有如今的罪過,但你貪心,銅礦開出來的礦材至少四成被你昧下,其餘的被範享貴等人瓜分,由此引發九江當地以及周圍各省市物價哄漲,不少百姓淪落到賣兒bi女的凄慘境地。但你怎地就不再細思量呢?區區範享貴,一個布匹商人,如何敢做這天大的生意,還不是後面有人撐腰。”
“你太貪心了,才走到這一步。”
“不過如此也好,想必皇上不會希望你活得太久,畢竟下一任九江的按察使司,可就是皇上自己的心腹了。”
孟泰從一開始的怒火連連到現在的沉默,頭腦空白一片。
他今日想見阿命,不是為了聽這些的!
他本意是想用慶願的身份地位去旁敲側擊,誰料,慶願才是罪魁禍首。
阿命看着他一言不發,轉了轉手上的黑檀木佛串,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地。
李有才恭敬地送她走出司獄司,其他官吏沒有收到她要過來的動靜,是以阿命此行極為低調。
出走司獄司後,阿命帶着李有才到一街巷拐角處,緩聲道:“明年科舉,你要做些準備,我希望在京城的舉人名單裡看到你,晚一些也沒有關系,但這兩年,你要快點到我眼前來。”
李有才眼中倏地冒出明亮的光,試探性地問:“小的......能為大人做些什麼?”
阿命神色未變:“自我赴任九江,你所做的一切都很好,我希望在我離任後,你能繼續與我通信,事情要隐秘,我們互有暗語,無論如何,你要确保将九江按察使司的内部動作說與我聽。李有才,你可願意?”
女人繡着金紋的飛魚服随着風聲獵獵作響,李有才習慣在大人物面前卑躬屈膝,現下彎慣了的腰卻是無意識挺直。
他目光下意識看向女子腰間的繡春刀,不說那刀鋒快鈍與否,光看制式便是天大的權威。
阿命已不是第一次遞上橄榄枝,但這一次更讓李有才堅定了跟随她的信念。
他擲地有聲:“幸不辱命!”
女人的眸色倏地加深,“來日京城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