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在心裡暗罵自己的多情,一邊将他與張歧安做了個無心的比較。
張歧安的五官無可挑剔,眉眼間卻總帶着一股冷淡,看人的時候,眼中蒙了一層薄霜,将所有情緒都隔絕在外。
而他則不同,許是象姑館裡待久了,見慣了太多世俗風月,他眉眼天然帶着蠱惑,一舉一動都透着慵懶與狡黠。
“看夠了嗎?”身下人聲音低低地響起。
謝令儀心思被撞破,耳尖一熱,倏地移開視線,嘴硬回他,“誰看你了?不過是怕你弄疼了我。”
聞應祈聽了,把藥粉重重撒上去。
“嘶——!”
謝令儀疼得猛地把手縮回來,眼睛裡要噴火,毫不客氣擡腳踹了他一下。
“你果然要害我!”
“痛死了!”
聞應祈猝不及防,被她這一腳踹得重心不穩,朝後倒。手裡的藥膏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兩圈。
他面色一沉,擡眼看謝令儀,卻愣了一下——她眼眶裡蓄着的兩包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順着臉頰滑落,一丁點兒都不遮掩。
謝令儀兩隻眼睛都紅了,疼得直吸氣,嘴裡仍在喋喋不休。
“什麼破藥膏!痛得要命!就知道你居心不軌,變着法兒害本公子!”
聞應祈聞言,下意識低頭去看地上的瓷瓶,目光一滞。瓶身标簽上,三個小字明晃晃地刺入眼中。
夏芎散①。
他瞳孔微縮,心中頓時了然。應當是剛才出來得太急,拿錯了藥。
夏芎散裡添加了川芎,川芎辛辣,有活血化瘀,祛風止痛之效,磨成粉後刺激性更強。直接撒在傷口上,有鑽心之痛,連心智堅韌的壯漢都抵禦不過。
更何況是她。
原本該用的是夏枯散,一字之差,他竟沒看清楚。
謝令儀仍舊氣急敗壞,打掉他靠近的手,怒氣沖沖起身。
“果然,你就是故意的!本公子再也不信你了!快給我讓開!”
“抱歉,是我不對。”
“什麼?”抱怨聲戛然而止。
聞應祈歎了口氣,将瓷瓶輕輕拾起。随即,他擡起眼,看向謝令儀,語氣罕見地柔和。
“是我不對,拿錯了藥,沒有故意要害你的意思。”
謝令儀用袖口抹了抹淚,眼神狐疑地在他臉上打圈。見他表情真摯,眼底毫無戲谑之意,倒像是真的在道歉。
“如果我騙了你,就讓我也被那畜生抓,你把這藥粉,全撒在我傷口上也無妨。”
“真的?”
“真的,你在這好好坐着,我現在進屋給你拿不痛的藥。”
謝令儀嘴角微動,雖然氣還沒完全消,但猶豫片刻,還是重新坐了回去。
半盞茶功夫,聞應祈就替她重新上好了藥。新拿的藥果然不痛,撒上去冰冰涼涼的,像涓涓清泉滑過,讓灼熱的皮膚得到了幾分舒緩。
包紮時,聞應祈指尖不可避免的接觸到她皮膚,觸感溫潤細膩。他動作又格外輕柔,力道拿捏得剛剛好,手藝比起醫館裡的大夫也不遑多讓。
“貴人當真是富貴人家嬌養出來的公子哥。”他忽然開口,“指骨纖細精緻,跟玉雕似的。與奴這種幹粗活的下人就是不同。”
“你什麼意思?”謝令儀心生警惕,要收回手,卻被他穩穩捏住。
“還沒包完。”他不慌不忙地将一塊幹淨的絲帕繞到她手腕,挽了個精巧的花結。
“沒什麼意思,就是感歎貴人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羨慕您的富貴命罷了。”
“瞎說什麼呢。”謝令儀低聲嘟囔了一句,見他還在埋頭擺弄帕子,她一把将手抽了回來,語氣有些不耐。
“藥上完了,我該回去了。”
“嗯。”聞應祈漫不經心拍拍衣領上沾着的藥粉,悠悠起身。
“貴人好走不送。”
“知道知道,你記得好好練——”
“練舞,是吧?”聞應祈接了她的話,語氣戲谑,“奴才明白了,貴人就不必操心了。”
好賴話都被他說盡,謝令儀被堵得一噎,惱得瞪了他一眼,卻不知該如何接話,隻得匆匆轉身離去。
聞應祈立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唇角微勾,喊道。
“對了,這個藥粉不可沾水,需一日一換。”
“貴人明日,記得早來。”
——
謝令儀回到府中,剛收拾妥當,前院便有婆子來傳話,說是老爺有請。她心中思量,想來應當是為了太子拒絕祈福道場一事,幸好曲知意提醒在先,她路上早已想好了說辭。
是以,當謝承責問時,她便也不慌不忙。
“父親,太子之事,您無須憂心。時候到了,自會有人妥善處置。”
謝承聞言,微微颔首,語氣稍緩,“如此甚好。為父今日喚你前來,另有一事。”他話鋒一轉。
“近來聽看門的奴才說,最近你日日早出晚歸,身邊也沒帶伺候的婢女。你終究是一介女子,須謹守禮儀。切莫讓外人妄言,以免辱沒我謝家門楣。”
說到這,謝令儀倒是想起來了,天天偷摸着從後門出去,确實不大方便,也麻煩。
因此,她低頭思忖了一會便道。
“父親教訓的極是,隻是女兒外出,并非貪玩,而是為父親分憂辦事。府中下人不知個中緣由,難免妄自嚼舌,導緻流言四起。”
“女兒鬥膽請父親賜一塊出府的腰牌。一來女兒出門有正當名義,二來也可堵住悠悠之口,免得父親您再為這些小事煩憂。”
謝承略一沉吟,片刻後,方答應。
“既如此,便依你所言。但你須謹記,我謝家規矩森嚴,絕不可有半點逾矩之事。否則,休怪為父不留情面!”
謝令儀點頭,一一恭敬稱是。一炷香功夫,才順利從堂屋脫身。
她站在階前,長舒一口氣。
手心因長久緊握,早已出了一層薄汗,連指縫間也泛着濕意。手背上的藥粉被汗水浸得黏黏糊糊,像是厚敷了一層漿糊,平白讓人透不過氣。
謝令儀擡起手,目光落在腕上的花結上,腦海中不由浮現聞應祈最後說的那句話。
片刻後,她面無表情扯下這條不屬于她的絲帕,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無,徑直扔進旁邊花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