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小容君,别悶悶不樂了。”曲知意伸手輕輕攬住她肩膀,耐心安撫她,“我已經同城門吏打好招呼了,若是見到腰間挂荷花香囊的人,就直接扣下,絕不會讓他輕易溜走。”
謝令儀聞言,微微擡眼,隻是嘴角仍緊繃着,顯然心中的郁結并未因此而舒緩半分。
昨夜,璞玉帶着象姑館的人和狗找了一宿,差不多把整個上京都翻了一遍,可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今早,天剛蒙蒙亮,她便趕到曲知意府上,請她幫忙。曲知意向來仗義,二話不說便吩咐人去通知城門吏,嚴加盤查。
“隻要他還在上京,”她拍着胸脯保證,“活會見人,死會見屍。”見謝令儀還是沉默,又好奇道。
“不過,你什麼時候買了個小倌藏在别院,這事居然還瞞着我?怎麼樣,他是不是會些特别的本事?”
“什麼本事也不會。”
不僅不會,還十分嬌氣。
“什麼都不會,你浪費這銀子做什麼?”曲知意納悶。
“那他是小嘴特别甜,說話特别好聽?”
“......也不是。”
嘴巴毒的很,說話也不讨喜。
“那你還買他!你銀子多了燙手啊?花不完給我呀!”曲知意驚呼,一下子挑起來,又伸手摸摸她額頭,“還是說,你對那男人一見鐘情,被他下降頭了?”
謝令儀:......那倒也沒有。
“哎,不對,不對。”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原地轉圈思考,“所以,你前陣子跑去言玉鋪子折價賣畫,就是為了養他?”
謝令儀一愣,不自覺别開了目光。她這幅心虛的表情一看就是猜中了。
“我說呢,最近都不在我跟前提那個張歧安了,原來是另有新寵啊。”
謝令儀見她一臉揶揄,正要辯解,卻被她擺手打斷。
“不過,這個事你得處理的幹淨點。”曲知意盯着她,又話鋒一轉,“萬一你以後還想嫁給張歧安,可不能讓他知道,你為了個小倌鬧出這麼大陣仗。”
謝令儀:“?”
她未料到是這個展開,腦袋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沒經驗了吧。”曲知意輕‘啧’一聲,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要是早點跟我說,我還能給你出個主意,如何讓那個小倌對你死心塌地。”
“哪至于弄到如今這田地,滿城找一個男人。”說到這,她突然皺眉,暗道一聲不好,“我得趕緊去跟城門吏交代清楚,說那是我的人,省得以後鬧出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正好你在這。”曲知意拍拍她肩膀,“同我一起去。”
二人乘了馬車徑直往城門處而去,不過半盞茶功夫,曲知意便已辦妥了事。再度坐回馬車,卻見謝令儀仍眉頭緊鎖,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她便有意道。
“今日東四牌樓,有一出《綠牡丹》,要不要去聽聽?唱這出戲的可是名角。”
曲知意為她忙前忙後,謝令儀也不好再拂她面子,隻得點頭稱好。
馬車辘辘,向東四牌樓而行。到了地方,卻見門口四四方方的水牌寫的清楚。
今日戲目——《目連救母》、《跳靈官》。
《綠牡丹》被撬了。
謝令儀一眼便知是怎麼回事,曲知意卻還在納悶,直到謝令儀在她耳邊隐晦提了一句太子,她便懂了。
“這個祈福倒是愈演愈烈了,現在都不用朝廷号召,民衆都自發跟風了,也不知是好是壞。”
“誰知道呢。”謝令儀漫不經心回了一句,目光掃過周圍的人群,已是興緻缺缺,“既然今日不唱戲,就先回府吧。”
“别急呀。”曲知意好不容易哄她出了趟府,哪還容她再回去生悶氣?她一邊笑,一邊目光在周圍亂逛,心裡盤算着如何再找點兒有趣的東西哄她開心。
這一找,還真讓她給找着了。
街角圍了一圈人,鬧哄哄的。曲知意眼前一亮,忙不疊讓車夫停了馬,拉着謝令儀下去,看個究竟。
撥開人群一看,才發現是有人牙子在當街售賣私奴。
貞元朝的奴婢分為兩類,一為官奴,屬官戶,其多為罪臣之後,世代為奴,不可買賣。二為私奴,屬私籍,私籍既是主人的私有财産,自然可以任意發賣、私下饋贈。
因此,人牙子當街售賣私奴,雖不光彩,卻也挑不出大錯。
街道正中,一名中年漢子手執長鞭,正聲嘶力竭吆喝着。他腳邊的幾根鐵鍊已經空了,唯獨角落裡的那根還攥在手心。
鎖鍊那頭是個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他赤着上身,蜷縮在地。肩寬背闊,古銅色的肌膚宛如精鐵鍛造而成。
背上縱橫交錯的刀疤觸目驚心,整個人好似一頭被囚禁的野獸,透出一股壓抑的力量感。
一問方知,原來這男子竟是個啞的,不能言語,怪不得賣不出價錢。
謝令儀看了會,便覺乏味,提步欲走。哪知曲知意卻拉着她,在她耳邊私語。
“容君,你熟讀史書,可懂‘制衡’二字?”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先前買的奴隸跑了,是因為你隻有他一人。說好聽點,他是獨一無二,說難聽點,他就是有恃無恐。”
“這跟制衡又有什麼關系?”
曲知意眯了眯眼,“這個時候,你就得再買一個男人回去了,證明你并不是非他不可。”
謝令儀被她這番歪理弄得哭笑不得,還未反駁,又聽她道。
“而且你看,他背上受了這麼多傷,人還活着,說明他必定有些功夫在身。”
“嗯,至少耐力是不錯。皮糙肉厚的,出行還能保護你。不會說話,那就是刀俎上的魚肉,任憑你玩弄,什麼命令都不會拒絕。”
她這話越說越詭異,謝令儀都聽不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放了這麼久沒人買,價錢一定便宜!”
最後一句,直中軟肋。
對方還在加碼,“要是你擔心你父親不悅,盡管推到我身上。我就不信,他還能跟我一個小輩計較。”
好,這下連最後的一絲顧慮也沒了。
謝令儀果斷掏出銀票,雙方交割好賣身契,那人牙子便把鐵鍊送到她手裡。
身後多了一個男人,不好再乘馬車,三人便就近擇了一家茶樓,由夥計引着去了二樓的包間。
那夥計上了一壺茶并幾盤果品,就知趣關門退下。
屋裡雅雀無聲,那啞奴低着頭,手上層層疊疊的幾圈鎖鍊還未除,鎖鍊尾端拖在地闆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謝令儀與曲知意皆面面相觑。
“他怎麼不說話?”曲知意附在她耳邊私語,“哦,對,忘了他是啞巴,不會說話。”
“那現在怎麼辦?看他這樣子不會還是個傻子吧,聽不懂咱們說的話。”
謝令儀見狀,也有些為難。上次買聞應祈,完全是沖了他那張臉。現在正兒八經的買了一個奴婢,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
算了,遇事不決,先吃為敬。
一早上為聞應祈那事,都沒吃幾口熱食,如今腹中空蕩,倒真餓了。
她伸手拿了一塊棗泥糕送進嘴裡,糕點的清甜味道在口中彌散開來,稍稍舒緩了饑意。
等她再拿第二塊的時候,眼角餘光就注意到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褐色糕點。
許是那棗泥糕的清香,勾起了啞奴的食欲,隻聽他腹部空響幾聲,頭也慢慢擡起來,使勁咽了幾口口水。
“你想吃?”謝令儀手往前伸了一點。
那啞奴見狀,腳底磨蹭着向前挪了兩步,卻始終不敢靠得太近,眼睛怯怯地瞟着她,最終又将頭垂了下去。他手指用力壓着腹部,努力不讓聲響透出來。
謝令儀目光從他那局促的神情移到手腕青紫交錯的勒痕上,不由歎了口氣。還好,不是傻子,能聽懂話那就好辦了。
她起身,端起桌上的糕點,徑直朝啞奴走去。曲知意一愣,想要阻止,卻終究慢了一步,隻得無奈跟在她身後。
哪知那啞奴看她倆過去,竟慌得連連後退,最後沒辦法,索性蹲在地上,以手抱頭,嘴裡嗚哇亂叫,渾身抖如篩糠。
“他這是怎麼了?”曲知意不解。
謝令儀靜靜看了片刻,眼底多了些憐憫,“應該是怕我們像那些人牙子一樣,會打他吧。”
說着,她彎下腰,将糕點輕輕推到啞奴身前,輕聲道:“别怕,我們不會打你,這些都是給你吃的。”
說罷,她便起身,拉着曲知意離開。
半晌,那啞奴見人走了,才小心翼翼擡起頭,眼裡透着戒備。他望了眼遠處坐着的兩人,确定她們沒有靠近的意圖後,才悄悄伸手,碰了碰糕點。
那糕點還帶着溫度,他猶豫片刻,終于将一塊塞進嘴裡,吃的很急,幾乎是沒怎麼嚼就咽了下去,吃完一塊拿一塊。不多時,盤子便見了底。
“吃飽了嗎?還要嗎?”
謝令儀問這話的時候,他指腹正粘着盤子裡的碎屑往嘴裡送,聞言,搖了搖頭,很快,又點頭。
“好。”謝令儀指指桌上的糕點,平淡道:“那等我問完了話,桌上這些都是你的。”
“第一個問題,你知道自己已經易主了嗎?”
啞奴點頭。
“第二個問題,現在誰才是你的主子?”
啞奴抿抿嘴,遲疑半晌,最終指尖指向謝令儀。
“好,問題問完了。”謝令儀下颌一擡,“這些都是你的了。”
她說完,便拉曲知意去了窗邊。後者聽她這兩句話,忍不住直抽嘴角,靠近她小聲咬耳朵,“不是,你花了銀子,這就問完了?好歹也問點其他的呀。比如——你叫什麼名字?家裡幾口人?有無兄弟姊妹?以後會不會效忠我?”
“這些你都不問,光問那兩個沒頭沒尾的有什麼用。”她一臉痛心疾首。
“一個奴才,需要知道這麼多幹什麼。”謝令儀睨她,哼了一聲,“再說,效不效忠,光憑一句口頭承諾,就能信嗎?”
有人答應的好好的,最後還不是跑了。
“那你之前買的那個小倌,你也沒問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