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完這些,此後便一路無話。兩人沿着小徑,直至三松堂。
三松堂内暖意融融,謝郜氏外穿一件墨綠織錦紋對襟長袖褙子,正半倚在榻上,手上還拿了個佛珠。她早已到了不惑之年,鬓角卻少生華發,想來是多年保養得當的緣故。
放眼望去,她身旁圍了一圈女眷。謝令儀與謝瓊行禮問安後,便也加入伺候的行列。
待用完早膳,老太太精神尚好,又絮絮叨叨與媳婦們聊起了家事。謝令儀捧着茶盞,默不作聲坐在一旁,心中早有預感。
果不其然,沒說幾句,她就繞到了老生常談的話題上。
“容君這孩子哪都好,就是性子太過冷淡。”老太太目光掃過謝令儀,“如今你也及笄了,對自己的婚事還是要熱絡起來。”
見謝令儀不接茬,她搖搖頭,對着馮氏又道:“還有你這個做母親的,也該花點心思到容君身上去,你屋裡就她一個,總不能讓她自個兒瞎胡鬧吧。”
這話說的有些重,馮氏一下便手足無措站起來。
“行了。”老太太歎了口氣,見不得她這般怯弱,“沒人讓你站着,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好歹也是一家主母,怎麼這點主意都沒有,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馮氏被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慢騰騰坐下去,垂着頭不敢再多言。
她家世不好,父親不過是個布衣出身的讀書人,沒能搏個功名,倒是在一次偶然中救了年輕時的謝承一命,這才讓她能夠嫁進謝府。
這些年她在錦繡堆裡打轉,凡事謹小慎微,生怕露出半點纰漏被人恥笑。偏偏謝承又是個外嚴内冷的性子,對她雖說不上苛責,卻從未有過多少關懷。
她的日子,恰如海上孤舟,稍有不慎,便會全盤傾覆。
“好了,母親。”何夫人見勢不對,連忙笑着打圓場,“咱家容君這麼優秀,是該精挑細選。難道您就願意,這顆明珠随随便便就嫁了人?”
說罷,她推了下身旁的謝念合,謝念合瞬間心領神會,放下手中糕點,一陣風似的撲進老太太懷裡,拉着她的手,奶聲奶氣撒嬌。
“祖母!不要讓大姐姐嫁人好不好?她要嫁人了,就沒人陪我玩啦。”
衆人皆被她這番玩笑話逗得哈哈大笑,空氣中的凝重一掃而空。甚至連老太太臉色也緩和不少,她摟着懷中孫女,食指輕點她腦袋,和藹笑道。
“這小機靈鬼,你大姐姐不嫁人,就沒人喜歡,留在府裡不就成了老姑娘了?”
“誰說沒人喜歡的?大姐姐可多人喜歡了。”謝念合一臉不服氣,噘着嘴反駁,“有念念喜歡。還有,大哥哥也喜歡!他還給我糖吃了呢。”
“念念!”
謝令儀早在她說出大哥哥這三個字時,就急得出聲阻止,可老太太睨了她一眼,又唬着臉對着謝念合道。
“大哥哥?哪家的大哥哥?”
這些年,她雖不大管事,但也不願府中女眷,不明不白就被人騙了去。更擔憂謝令儀年紀輕不懂事,私下與外男有了來往,讓人落了口舌,遭人非議。
謝念合見她這樣,有些害怕,縮着脖子,小小的身子往後躲了些,瑟生生道:“張家的哥哥。”
“哪個張家?”老太太轉頭看向馮氏,語氣加重了幾分,“這事,老大媳婦你知道嗎?”
“我......”
馮氏整日待在佛堂,哪裡知道這些,這一下又給問住了。
眼見老太太又要發火,何夫人忙道:“是那個禦史家的公子,如今任刑部主事,叫張歧安。大嫂也知道,之前還同我說過呢。”
“就咱們上次喝茶,你提過的,對不對?”她對着馮氏使眼色。
“啊......”馮氏反應過來,連連點頭,“對對,是媳婦一時忘了。”
謝郜氏活了幾十年,跟個人精似的,哪裡還不明白,這是何夫人有意在替她遮掩。隻是她才訓過馮氏,不好當着衆人,再落了她面子,隻好輕拿輕放了過去。
“那這個張公子,人品相貌如何?可還配得上咱們容君?”知道馮氏一問三不知,她便也隻對着何夫人問話。
何夫人望了馮氏一眼,笑道:“媳婦隻能說,張公子是個謙謙君子,言行有度,頗有高世之德。至于相貌,那更是一等一的好,配咱們容君,綽綽有餘。”
“當真?”她眉頭舒展幾分。
“這還能有假?”
“而且禦史府和咱們謝府也算門當戶對。他還是獨子,若這門親事能成,容君嫁過去也少了妯娌争鬥與婆媳煩憂。”
“那照你這麼說,這倒的确是一門好婚事。”老太太埋頭思慮,随即轉向謝令儀,“那容君呢,你對他可有意?”
謝郜氏這人,常年吃齋念佛,心口敞亮。見屋子裡又都是女眷,便沒顧及許多,直接開口問。
“我......”
謝令儀當了這麼長時間透明人,驟然被問話,一時之間,竟啞口無言。她低垂的眼睑輕顫了顫,指尖下意識捏緊了衣袖。
她喜不喜歡張歧安呢?
回顧夫妻十年,若說沒一點感情,那自然是假的。那些一起養過的花,一同放過的風筝,還有一同點下的天燈,皆曆曆在目。
可要說真喜歡他,又似乎有些說不出口。張歧安待她,始終是溫文恭謹,禮數周全的。
可兩人之間,好像永遠隔了一層細薄的輕紗,遠看光影斑駁,美好動人,可一旦伸手觸碰,那輕紗卻冷硬硌手,無法真正破開。
更何況,十年來,她從未聽他親口說過“喜歡”二字。
“容君,容君?”
老太太喚了兩聲,才将她從神思中拉回。
謝令儀擡頭,面色恍惚。老太太卻誤以為她是少女情懷,羞于表露,心中頓時有了成算,也不再多問,隻道今日乏了,揮手讓衆人散去,臨了卻留下馮氏與何夫人兩人。
謝令儀與謝瓊一同退出來,剛走到回廊,迎面便撞上歸家的謝承與謝翊兩人,謝承叫走了女兒,庭院便隻餘謝翊兄妹倆。
院子裡已起了秋風,點點枝頭三兩金。謝翊拂去謝瓊肩上的一片落葉,溫聲問:“老太太說了什麼?”
“左不過容君妹妹的婚事,天天說的也就是這些。”
謝翊笑而不語,又道:“那老太太有提過你的婚事麼?”
“那倒沒有。”謝瓊聞言,有些驚訝,“哥哥你問這個幹什麼?咱們寄人籬下,有一屋子能避風雨已是萬幸,哪還敢奢求更多。”
“沒什麼。”謝翊淡笑,“隻是我答應過你,會為你掙個前程。”
“知道啦,哥哥你也别太累了。”
“嗯,明日祈福道場,哥哥給你挑了個好位置,到時候等着哥哥,帶你一起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