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宦埋頭擡進一把紅木圈椅,我剛坐下,又有一年輕小宦上前來奉茶。
我品了品茶,見高台之上的皇帝眉頭緊鎖,面色沉靜,便問:“皇兄為何時憂擾?”
皇帝一手輕抵眉梢,“無礙,不過是政事繁瑣,不得頭緒罷了。”
“既是政務,不如交由下頭的百官去做,朝中三師三公三省,豈可輪到皇兄事事操心?”
“你是女子,不明前朝之事,這天下乃大魏的天下,亦是大魏子民的天下,朕既身為一國之君,襲得大統,又怎能恣意妄為,隻貪個清閑自在。”
我雖不敢明着搖頭,但對皇帝這副“天下之責皆在于我”的論調不敢苟同。
或許因我死過一回,早早看清了這塵世間的許多紛紛擾擾。
距離命薄上所記的二十六歲壽終正寝,我不過還剩短短九年陽壽,既然無法改變世界,又無法扭轉乾坤,那還不如活一日算一日,隻求個逍遙灑脫。
“臣妹沒有皇兄的志懷高遠,臣妹隻想守着自己的公主府過一輩子。”
皇帝歎了口氣,道:“玉靈,朕不怪你,你會有今日之所為,與朕脫不開關系。”
我擰眉,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
“皇兄從未縱容臣妹,臣妹所為又與皇兄何幹?”
“你我自幼喪母,又各為保母撫養長大,可若非朕早年就被先帝立為儲君,你又怎會可憐地年幼失母,孤苦無依。”
皇帝說這番話時,臉上的神情極為痛苦,似是沉浸在往昔沉重的回憶中,無法自拔。
我在現代讀書時也學過曆史,雖然成績不是拔尖,但也對一些基本制度有所了解。
聽說某些朝代有子貴母死,殺母立子的制度,也就是說當一位皇子被立為太子的那日,就是他生母的死期。
為了從小培養下一代明君,多數情況下的立儲尚處在幼年時期,這便形成了留子去母的殘酷事實。
如此殘忍制度的誕生,為得是防止外戚專權,以緻皇權旁落。
“你自小長在深宮,未曾體味過親緣之愛,嫁于劉起又并非你所願,你心裡困苦,寄情于旁人身上,朕深可體會。”
“隻是朕諒你,這天下卻不會諒你。”
皇帝從一摞奏折從抽出幾本,一一翻開,朱筆落墨。
“廣招美男一事,實為不妥。”
“前朝末期,超綱混亂,男寵當道,宦官掌權,皆因皇族宗室之女不遵婦道,禍及為之,這才使得戰事頻發,民不聊生。”
皇帝說到這時,語氣愈發森冷,手中的朱筆也越攥越緊。
“我朝自開國以來,謹記前朝教訓,從未有過公主蓄養面首的荒唐事。”
“如今一夫多妾實為天經地義,一妻多夫,此乃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帝說完将把手上的幾本奏折合上,擡手一抛徑直落在我面前。
“這些都是彈劾檢舉你的奏章,文武百官說什麼的都有,若不是朕千方百計保全你,隻怕此刻你的公主府早就不複存在了。”
聽到這裡我心有餘悸,手中端着的玉瓷茶碗被打翻,嘩啦落在地上,在墨玉色的石闆上碎得四分五裂。
滾燙的茶水灑在我茜紅色的下裙上,洇濕了面料上精緻秀美的百鳥紋。
縱觀曆朝曆代以來,王朝昌盛弘揚明君雄主,王朝衰落就甩鍋在女子身上。
妲己禍殃,褒姒誤國,好像紅顔皆是禍水,但凡亡國那都是女人的過錯。
我對這個想法實在無法認同。
我站起福了半身,道:“臣妹有一事不解,還請皇兄明示。”
“你說。”
“女子自古便講究三從四德,就連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臣妹想問,女子這一生,究竟何時才能為自己做一回主?”
“既為女子,安心持家,相夫教子便可,為何偏要為自己做主?”
我冷笑道:“皇兄貴為大魏之主,大權在握,翻雲覆手即可裁奪天下,臣妹乃大魏長公主,亦是皇兄親妹,卻也如同這世間所有女子一般,不得為自己做主,豈不笑話?”
皇帝從高台上走下,腰間環佩琳琅,腳下金絲笏頭履踏在玉階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劉起不過是個世子,随其父從南宋叛逃而來,朕知你瞧不上他,一心想要踩在他頭上。”
“但我大魏正值用人之際,開疆擴土少不得丹陽王這樣能打勝仗的一代雄将。”
“夫妻合為一體,自當榮辱與共。如今你已嫁作劉氏為妻,理應恪守婦道,維護夫君顔面。”
“玉靈,你所謂的隻為自己做主,難道就是狎弄男寵,以此羞辱驸馬嗎?”
一個從南朝投誠而來的宋人,憑什麼能娶到金尊玉貴的公主,還不是因為他父親手上那些從南宋帶來的精兵。
眼前的大魏之主年輕稚嫩,羽翼未豐,必然離不得劉陸這位老将的支撐和輔佐。
劉起推我入水,也不過隻在大獄裡住了幾天便毫發無傷地放了出來,事後還特賜了一匹好馬赤駜以作安撫,可見其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比我這個無權無勢的長公主強上許多。
識春和我說,先帝賜婚時曾言,我與劉起乃天定的金玉良緣,如今看來,甚是可笑。
什麼金玉良緣,我這個倒黴的長公主,說到底不過是個拉攏朝臣的工具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