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杉猜測着他未盡之言,道:“我的腿已經好了,你知道的,我在巫醫那偷學過技藝,腿傷之前的醫術就已經與他不相上下,經過這幾年的鑽研,如今我的醫術比起他來可以說略勝一籌。”
何止是略勝一籌。荼桑想。
荼杉的這雙腿曾被巫醫斷言已廢,可如今看着卻與正常的雙腿無異。如此妙手回春的醫術,說是神醫也不為過。
看這靈活的程度,想必他這雙腿早兩年就恢複好了。
“為什麼?”荼桑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質問,“你的腿明明早就恢複了,為什麼還裝瘸?為什麼不找我換回身份?”
荼杉沉默了一會,道:“各得其所。”
“呵。”荼桑嘲諷一笑,“你是真的樂在其中呢,還是在施舍于我?”
“阿桑……”荼杉正準備說什麼,突然聽到了身後的動靜,連忙止聲,屏息細聽,“他們追來了,先逃出去再說。”
他說着,加快前進的腳步,背着荼桑幾乎是用跑的速度,朝遠離祈木村的方向逃匿。
然而村民們實在是太熟悉地形了,而且他們傾巢而出,打着不将人捉回去誓不罷休的念頭。再加上荼杉背着荼桑行動多少會有不便,比不上來勢洶洶的村民。
但荼杉沒有放棄,他開始卯足勁狂奔,拼命将追上來的村民甩在身後。
“不能停,不能停……”
荼杉的腦子裡就隻有這一個念頭,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終于體力不支,速度越來越慢。
天黑後,滿山遍野都是握在村民手中移動的火把,照得這一方黑夜如白晝。
看着四周越攏越近的火把,荼杉絕望地意識到,他們已經落入了村民的包圍圈。
他在原地張望片刻,像下定了某種決心,背着荼桑鑽進一叢茂盛而隐蔽的樹叢裡。
在将背上的人放下後的瞬間,他脫力癱倒在地,急喘着許久都沒緩過來。
荼桑靜默地看着,面前這個自己應該稱為哥哥的男人此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通紅的臉上布滿汗珠,看不出半分平日裡清正溫雅的模樣。
他細細端詳着他的臉,他們長得真的幾乎一模一樣。但是他知道,他們哪裡都不一樣。
“你走吧。”他終于再一次開口說話。
他曾以為是荼杉奪走了他的一切,以為是晚出生的那半個小時導緻了他這一生的不幸,以為沒了荼杉一切都會不同,以為取代他的身份就能得到所有。
但真的奪得荼杉身份的那一刻,他才發現成為荼杉似乎并不能得到一切,才發現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得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走到今天,他突然覺得一切都好沒意思,甚至是生是死對于他來說都不重要。
活着沒有意義,死去亦然。
“好。”荼杉毫不猶豫地應聲,随即他起身走向荼桑,邊走邊道:“在走之前,我還有話想對你說……”
“什麼?”坐在地上的荼桑聞言,下意識擡頭看向荼杉,回答他的是從荼杉手中揮灑出的一大把藥粉,他反應過來屏息時已經來不及了。
荼杉所制藥粉可比村觋銀針裡的藥力強多了,幾乎在吸入藥粉的瞬間,他立即頭昏眼花,快速失去意識。
徹底陷入昏迷前,在他模糊不清的視線裡,荼杉緩緩蹲在他身前,嘴唇翕動,似乎在對他說什麼。他拼命地睜開眼睛、豎起耳朵,然而卻一個字也看不清、聽不清。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荼杉的背影越走越遠,他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卻落了空,意識和垂落的手一起堕入漫長的黑暗。
“他不會是想替荼桑去獻祭通神吧?”
旁觀了許久的雲續看着漸行漸遠的荼杉,忍不住問道。
“村民們選中獻祭通神之人本來就是荼杉,不是嗎?”寒酥淡淡道。
“當然不是了!”雲續頗為激動,“村民口中的勇士,明明一直都是頂着荼杉身份行事的荼桑!”
“你覺得到了現在,這個獻祭通神的人究竟是荼桑還是荼杉重要嗎?”
“我……”雲續看着寒酥的眼睛突然語塞,這雙漆黑的眼睛此刻被火光點亮,這光亮來自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村民手中的火把。
“我不知道。”他道。
畫面突然變化,寒酥一行人直接來到祈木村開祭壇,作法通神的場景。
為免夜長夢多,村觋與村民們商量合議後,從他所占蔔出的适合通神的幾個吉日裡,選擇了最近的一個,也就是将荼杉捉回後的第二天晚上。
此夜無星無月,整座村子連同其身後的群山都寂靜無聲。
祭壇四周架起的火盆撕開了黑夜,但照亮的卻是比長夜更難明的黑暗。
荼杉身着舞傩的法衣,面戴以靈木所制的傩面具,一步步朝祭壇最中心走去。
千餘村民一起環繞祭壇而跪,他們臉上戴着以杉木所制的傩面具,這些傩面具與祭壇中心充當權杖的那棵杉木材質一樣。
通神之人所獻祭的頭顱,最終将會架在這棵杉木上,他們認為如此神靈的寬恕之力就會注于杉木之中,進而分傳于每一個戴面具之人。
村觋開壇于供桌擲龜甲占蔔,得大吉之卦後,取村中最長壽之牛的牛首開路,緊接着他退至杉木旁,手覆龜甲敲擊杉木。
咚、咚、咚……
富有節奏的木鼓聲随即響起,荼杉一手執聖鈴,一手執寶劍踩着鼓點,起了一段傩舞,以娛神靈。
他散開的長發同綁着紅色布條的法衣,随着他的舞步在祭壇最高處旋轉、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