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荼桑愣在原地,周身躁動的怨氣也在同一時間平靜下來,他幾乎脫口而出道:“什麼?”
他實在太想知道答案了,以至于清楚前面很有可能依舊是一個試探的騙局,他也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在你徹底陷入昏迷前,荼杉最後和你說的話是……”寒酥微頓,看着荼桑蘊藏了太多複雜的情緒而顯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她突然就噤聲了。
在荼桑回過神來之前,此前那隻被他粉碎的荼杉模樣的紙紮人,以極快的速度拼湊完整。
荼桑看到眼前的紙紮人和一千多年前的荼杉重合在一起。
荼杉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語氣柔和而不失鄭重道:“阿桑,饴糖是哥哥給你的。”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般,寒酥靜靜地站在一旁觀察荼桑的情緒變化。
祈木村的村民想解脫其實很簡單,就是願意心甘情願地替他人去死。
荼桑想要解脫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接受荼杉心甘情願地替他去死。
活着時,荼桑不明白荼杉為什麼願意和他互換身份,為什麼願意在明顯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也要對他好。
他從出生起就沒感受到過旁人的愛,也就無法生出對旁人的愛,他甚至不愛他自己。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于是在荼杉對他好時,他感到困惑。特别是在長期遭受到親生父母厭棄和村裡人嫌惡的情況下,荼杉的示好就顯得格格不入。
當被恨成為常态,被愛就顯得虛幻起來。
他不相信荼杉是真的想對他好,于是總能找到理由去反駁。他潛意識裡希望是真的,卻要拼命證明是假的。
而荼杉呢,他确實是真的想對弟弟好,但他知道弟弟對他顯然有強烈的抵觸情緒。所以他認為在這樣的情況下,做遠比說重要。
在他看來,隻要做下去,或許某一天弟弟就會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
永遠不明白也沒關系,隻要能讓弟弟的處境好一些,他的所作所為就是有意義的。
不止如此,他還希望能消除爹娘和村民們對弟弟的偏見,希望弟弟能和他一樣擁有一個正常的人生。
他始終在為此努力,即便最後發現一切都是徒勞。
他一直緻力于讓爹娘、讓村民們,讓所有人都知道弟弟沒錯。但直到最後,他才意識到他改變不了别人,卻能做好自己。
替弟弟去死,是荼杉心甘情願做出的選擇,無怨無悔。
他沒有怨念,滋生不出怨氣,自然也就變不成怨魂。死後他的魂魄很快歸于往生處,前塵往事煙消雲散。
困在原地的隻有荼桑。
荼桑試圖從他人處找到答案,可是他不僅沒能找到答案,反而在他人與荼杉完全相反的選擇中漸漸迷失。
時間越久,他陷得越深。
或許曾在某一刻,荼桑相信荼杉是真心的,但看了那麼多人都做出完全相反的選擇後,他本就不夠堅定的心繼續搖晃。
人人都得不到的東西,他憑什麼能得到?
他甚至曾嘲諷地想過,沒準真的有神靈的存在,荼杉就是。
神靈愛世人,他隻是芸芸衆生之一,隻是遇到荼杉的剛好是他。
他得到了人人都能得到的東西,就等同于什麼都沒得到。
阿桑,饴糖是哥哥給你的。
這句話就是一切的答案。
阿桑,哥哥知道你沒錯。哥哥會毫不猶豫地、堅定地站在你身邊,真心實意、竭盡所能對你好。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有錯,哥哥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這是我為你做的選擇,與其他所有人都無關。
當局者迷,荼桑當時未必就一點都聽不清、也看不清荼杉說了什麼,隻是他始終無法突破自設的那道心理防線。
走不出,所以聽不清、也看不清。
而寒酥作為旁觀者,很容易就能從荼桑的記憶畫面裡,拼湊出荼杉離開前說的那句話。
荼桑緩緩揭下臉上的傩面具,眼尾紅痣是他蒼白臉上唯一一點血色,像被針紮後滲出的血珠。
他看着“荼杉”消散的地方,無力地笑了笑。
傩面具從他手中松落,他伸手接過最後一張粉碎的紙紮人碎片,輕輕撚了撚。
荼杉存在過的最後一絲痕迹,在他指尖湮滅。
荼桑周身的怨氣漸漸消散,他轉瞬間化為一具枯骨,化為漫天粉塵,最後同荼杉一樣徹底湮滅于世間。
與此同時,人頭樁林開始坍塌,戴在頭顱臉上的傩面具與頭骨盡數腐朽成灰,千餘數被禁锢的怨魂在一片痛苦的喊叫聲中漸漸消散。
他們解脫了。
劇烈的喧嚣過後是一片死寂。
周遭的景物也開始發生變化,時間仿佛被成倍加速,祭壇殘敗、草木瘋長,腳下的碎石地很快被雜草與灌木侵占。
雲續和沈宜年被眼前的景象驚呆,愣愣地看着,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原來他們在進村時就走進了陣法裡,和被困的村民怨魂一樣,看到的是千餘年前祈木村的景象。
此時陣法已破,眼前的幻象自然也随之崩塌。
寒酥走到荼桑消散的地方,撿起地上那張獨一無二的傩面具。
她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但微微顫抖的手,還是暴露出她内心遠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