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既轲忙到隐隐開始有脫發迹象的那個晚上,年過四十的中年男人終于崩潰,罔顧上下級的關系在淩晨三點給宋昭甯的私人号碼狂轟濫炸了五個電話,終于在最後一個自動挂斷的前一秒被她接起。
宋昭甯:?
“什麼事情。”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頂層複式的環景夜色,語氣複雜:“需要在這個點和我說?”
唐既轲深吸一口氣,抑揚頓挫五味雜陳:“宋總!您什麼時候!回來上班!”
“……”
宋昭甯抿了小半口紅酒,微微失笑:“下輩子吧。挂了。”
她收線,綴着一抹翡翠的手腕輕盈起落,手機沿着一道弧線落到小羊皮的沙發深處。
靠着玻璃窗的精冷辦公桌長寬驚人,她腰肢向後一軟,陷入真皮轉椅,搭着扶手的手指若有似無地摩挲着裝飾寶石。
“剛剛說到哪裡?我們繼續。”
室内隻開一圈兒昏黃頂燈,和半盞弧形閱讀燈。
宋昭甯伸手揿開調節按鈕,暖黃色的光質柔和,幽幽地映着她半邊側臉。纖長濃密的眼睫上下交錯,她擡起目光,又很快地掠過。
指尖轉着一管海藍色的玻璃筆,漫不經心地在一張白紙上描畫。而鏡頭外的肘彎,挨着一個象牙白的經典煙灰缸。
白瓷的底,鋪滿燃燒殆盡的煙草。
視頻那端靜了靜,無奈道:“宋小姐,您得克制一下抽煙量。”
宋昭甯當着她的面,又咬上一支煙,若無其事地挑眉:“我沒瘾。如果您看不慣,我這就滅了。”
“……我尊重任何人的舉動。”
“這話聽起來不像真心的。”宋昭甯笑。
“确實是真心的。”
右下角顯示的視頻連線已有一小時三十七分鐘,按照許醫生一分鐘800美金的價格計算,她已經燒光了十條富春山居和三餅老同興。
許醫生是宋昭甯的私人醫生。
她的存在,就連宋老爺子和宋微都不知道。
“宋小姐,最近還在失眠嗎?”
“還行。忙起來能睡幾個小時。”
“不忙的時候呢?”
“不忙的時候談戀愛、上床、盡量讓自己更忙一點。”
回應她的是許醫生的沉默。
半晌,她摘下眼鏡,指節按壓着眼眶。
“根據您的就診記錄,您已經有一年半沒有聯系過我了。我以為這是好的開始。”
宋昭甯平靜地講:“我認為無論何時都是好的開始。”
許醫生低頭在白色病曆本寫了什麼。
【病人對複診存在不可控的抵觸情緒】
【習慣用語言僞裝自己】
【帶有尖銳的攻擊性】
她擱下筆,複又看向電腦屏幕:“最近這段時間,您還有在吃藥嗎?”
“吃藥會讓我難以保持清醒。你明白的,公司的所有重大決策都要經過我,我必須時刻擁有走鋼絲的理智。”
“您覺得,是不吃藥導緻失眠,還是别的原因?”
宋昭甯手指輕點,煙灰跌落。
“或許是喝酒?”她笑着反問:“喝酒算嗎?高濃度酒精同樣有安眠藥的作用。”
許醫生立即闆起臉,不贊成地搖頭:“請開别玩笑。您私自斷藥的行為很令我苦惱。宋小姐,從行為模式分析,您不是擅長給别人添麻煩的人。但從性格模式來說,您的内心确實存在相當棘手的一面。”
“很抱歉,我讓你感到麻煩和棘手了嗎?”
“沒有。”年過中旬的女醫生輕輕歎氣:“我隻是很擔心你。昭甯。”
宋昭甯勾起唇角:“我還在想,你需要多久時間,才從冷冰冰的宋小姐換回我的名字。”
“名字能夠拉近我們的關系。但是在言語的交鋒中,你并不需要我清醒地提醒你。”許醫生雙手合十,抵着鏡頭前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昭甯,你還在做那場夢嗎?”
——夢。
是的,那場燒了上千個日夜的大火,燒在她靈魂深處的大火。
安靜一息,她握在桌面的手,右手拇指刻闆而機械性地按揉左手虎口,指關節滲出病态的青白。
“是的。”
許久,她回答了被擱淺的問題:“我依舊無法獨自入眠。閉上眼,便被拖入那場大火。”
“我很不幸。多年來被困在同一個夢境,連自救的能力都沒有。無法抵擋和反抗,讓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許醫生打斷她:“你對自己産生了負面看法是嗎?”
負面看法?
宋昭甯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平靜道:“負面看法和正面看法的區分點是什麼?如果失去時間或者視力,我們有辦法分辨白天與黑夜嗎?所謂的善良也需要罪惡來襯托。”
【敏感】
【易怒】
【克制】
許醫生填上三個英文單詞。
“昭甯,你最近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是陳述句。
拐彎抹角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雖然宋昭甯并不寄希望于玄而又玄的心理學。
“你看過我當年的電子檔案,該知道,我是被人從火場裡救出來的。”
“盡管無數人對我否認了這個事實,甚至我的大腦也為了欺騙我,抹殺了所有與之相關的回憶。但事實就是事實,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宋昭甯忽然彎唇笑了一下,盡管笑意轉瞬即逝,不達眼底。
“我之前一直在想,大腦神經為什麼會本能地忘記痛苦?就像一位誕育孩子的母親,會忘記生産過程中撕裂般的痛楚。”
她不是咄咄逼人的語氣,甚至稱得上平和柔軟:“我不理解。痛苦是情緒價值的最高體現。如果沒有痛苦,愛還會分明嗎?”
“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