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顧馥瞳高太多,看她時視線也就落得更低。夜風拂過柔軟深黑的劉海,露出他微微彎着的眉眼。
笑意卻傷感而無奈。
“我沒有在意過這些,我不可能在意。我好不容易擁有了家,擁有了‘父親和母親’,還有一位總是不待見我卻慢慢接納我的姐姐。”
他在這時微妙地停頓一瞬,眼神浮現某種難言的溫柔。
“我姐姐……其實我沒這樣稱呼過她。她很有主見,不喜歡聽别人喊姐姐,她有自己的名字,名字寓意極好,後來,我的名字裡,和她也有了關系。”
顧馥瞳本能地感知到不對勁,但是對聞也的心疼壓過了這點微末的心思。
她想抱住他,想用自己單薄柔軟的擁抱替他遮擋所有不公平的對待,聞也沒有給她機會。
“那真是最好的幾年了。我學馬術、學擊劍、學騎射、甚至學華爾茲,滑雪、登山、遊泳,鋼琴或小提琴,法語和西班牙語——因為那位叔叔在西班牙有産業。可是我偶爾會想,這樣的幸福太沉重,我好怕我受不起。”
顧馥瞳絞住了自己手指。
“顧叔叔把我當親兒子,我開始學習基礎的金融知識,那位阿姨對此也不再持有反對意見。因為這個家總得有一個人去犧牲,以此保全她的夢想。”
“……她?”女孩子懵懂地問。
聞也卻巧妙地帶過了話題,他的聲音很輕:“後來的事情,荒誕離奇到可以拍電影。顧叔叔被人陷害,整個車子失控地沖出高架橋,底下是萬丈深淵,人掉下來不可能活。”
劇烈撞擊時他的頭被瞬間彈開的安全氣囊護了一下,而駕駛位的顧正清歪着頭靠在方向盤,雙眼緊閉,鼻梁深深凹陷,眼鏡松松地挂到鮮血直流的唇角。
“死了沒?”
“還有一口氣。”
“……等等!這裡還有兩個小的!”
“别動那女孩,宋家的人。”
“不能留活口,必須把事情做幹淨。”
“那小妮子昏過去了,沒事,等會兒做成爆炸,誰也跑不了。”
誰也、跑不了嗎……
根本是沒有活路的。
那群歹徒人多勢衆,身上又有兇器,剁骨刀的光芒反射着開始從後車廂開始燒起來的火,明晃晃的一線白色煙氣,直上青雲。
他咬着牙,寶馬S系的精鋼車頭已經懸在生與死的達摩斯克之間,随時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險。
聞也把他從扭曲變形的駕駛位拖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被人牽住。
宋昭甯已經看不清了,但是那一刻她無法分辨緻使自己看不清的原因不是淚水而是血水,就像她根本不知道聞也會那麼堅決地、果斷地放開她的手。
她真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但沒有。宋家對女兒的珍視程度救了他們。
那瞬間,所有人的混鬥都像一出色調濃稠的蒙太奇,掙紮、叫喊、厮殺、鮮血。
人間煉獄。
她甯願是自己必死無疑。
顧正清傷勢太重,聞也隻得把他靠放白色橋面。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但還有意識,唇瓣喃喃。
他跪着,手腕到肘彎有一道很長很深的刀傷,是為了他。
顧正清看見了,原本趨近渙散的雙眼忽然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歉愧和悲傷。
“對……對不起……”
聞也瘋狂地用雙手去堵他腹部的鮮血。
子彈是從車頭貫穿的,很刁鑽蠻橫的位置,是緻命傷。
“要救……救、救昭……昭昭……”
說到這裡,聞也漫長地停頓,他擡起眼,灰蒙蒙的夜幕沒有星星,似乎連月亮也不願聽這沉重往事。
命運的二選一早在那一刻種下。
無形的虛空之中他仿佛聽見有人在問:聞也,你是要救對你有恩的顧正清,還是救你喜歡的宋昭甯?
他那時候太貪心。
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誰能不貪心?誰會真的親眼放任另一個人的死去。
當時的她狀态已經很不好,半條腿燒得血肉模糊,白色裙角黏連在皮開肉綻的傷口裡,分不清什麼是紅的,什麼是白的。
她問:為什麼回頭。
為什麼要救我。
如果你帶着顧正清走,不管怎麼樣,至少走得遠一點,再遠一點,而不是把他孤零零的丢下。
又或者你當時就不要掰開我的手,不要把我丢在逃不出去的車廂。你掰得我好痛,我的小指沒有知覺了,大火燒上來也好痛。
好痛……
真的好痛。
.
“昭甯的意思,昭昭明也,是希望我像太陽一樣,明亮溫暖,幹淨磊落。甯,五福,三曰康甯,安甯的甯。我已經被媽媽賦予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善意和愛意。”
她說,我已經什麼都擁有了,所以,爸爸留給你。我允許爸爸愛你勝過我,因為你比我更需要他。
“我的名字可以分給你,我的父母也可以分給你,沒關系,我是很友善的人。以後,你也要明亮溫暖,幹淨磊落,一輩子健康和安甯。”
她好大方,年幼時還有兩團飽滿可愛的Babyface,但已經能像小大人似地和他說這番話了。
到了四月清明,她翹了馬術課,暗地裡指使林叔開車到護城墓園,陪他一起給他的親生父母上香。
這樣的宋昭甯。
柔軟又溫和的宋昭甯。
“以後我每年都陪你來。”
她穿着黑裙子,黑皮鞋,手裡挽着一個黑色的包包。注視他的眼睛卻明亮。
聞也一定是問了什麼。
否則她不會回答:
“因為我是姐姐。”
那時候太小,講不出盛大磅礴的愛意。
不過是覺得,弟弟也很好,隻要在她身邊就很好。比她晚一點點長大,但要比她跑得更快、更快一點,直到可以完全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可以肩負起她的夢想。
——為什麼會想當觀星學家?
“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如果人活着,吃飯要問為什麼,工作要問要為什麼,戀愛和自由都要問什麼,真是好無趣。”
吃飯可以不問為什麼,但工作為什麼不能問?主動選擇工作的人腦子都有常人無法理解的腦回路。
“因為星星抓不住。”
最後,宋昭甯這樣回答他。
但其實,抓不住他的人是宋昭甯。
他當然要回頭救她,他的公主,他的姐姐,他的啟明星。
幼嫩的、傷痕累累的兩隻手扣在一起,仿佛這輩子不再有任何力量能使他們分開。
但她眼淚落得好兇,額角有傷,透明的淚光便混着溫熱血迹流下來,陽光下閃閃發亮。
要跑,要往停靠的那幾輛保镖的車跑。
一瘸一拐地跑、互相攙扶地跑,鞋子掉了也要跑,足底被尖銳玻璃劃傷也要跑,鮮血淋漓也要跑。
就在這時候爆炸。
他們驚懼回頭,失聲尖叫,但其實因為劇烈奔逃和缺氧的緣故,聲帶受損,所以那一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那天之後,我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一切。我帶着聞希離開他們,走的時候,甚至沒來得及和她告别。”
顧馥瞳已經完全陷入他的故事中,她緊着聲音:“後來呢?那位叔叔,還有你的姐姐——”
聞也溫和而殘忍地落定結局:“他死了。她幾乎也死了。我能活下來,應該是她把她的‘一半’分給了我。”
他應該是天生講故事的好手,關于宋昭甯部分,全部做模糊化處理。
“什麼叫做幾乎?”
“很重的傷。無數次兇險的手術,數不清的病危通知單。而且——”
而且,最開始,她沒有任何求生的意志。
為了救她,宋微不得已采取極為激烈冒進的幹預手段。她主張抹去車禍前後的所有記憶,但,這是給記憶做減法,沒有人可以保證萬無一失。
她還記得那場大火,卻不記得自己怎麼死裡逃生。
她記得顧正清死了,卻不記得有人曾放開她的手,又義無反顧地将她帶出了火海。
“沒什麼。”聞也輕松地笑起來:“不知不覺說了那麼多,讓你強行當了一回聽衆。”
顧馥瞳又要哭,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從沒叫過他爸爸,也沒有叫過她姐姐。所以我在想,我們不算真正意義的一家人。但他在我心裡面,和我親生的爸爸一樣偉大。我很愛他,他是一位非常好的父親。父親在我這裡,是不可以被玷污或折辱的名詞。”
顧馥瞳不懂他的鋪墊,她用力地咽了下喉嚨,擡起臉,下颌圓潤,她是很幼态的長相。
“我爸爸也很好!”
她擲地有聲地說:“雖然他很忙,但是他給了我富裕快樂的生活,我媽媽自從生下我以後就做全職太太,每個月給她打三百萬,我有百萬限額的信用卡,每個月随便刷。我的十八歲成人禮物是超級遊艇和市中心的無人機派對,一晚上燒了七八十萬,所有人都能記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她對金錢的概念很模糊,但快樂的基礎,卻是每一張信用卡的賬單。
多麼單純而可靠的快樂。
聞也笑了笑。
“所以我無法和你在一起。”
顧馥瞳一呆,不明白這有什麼必然的因果邏輯。
但聞也已經說了太多話,他還在發燒,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他後退半步,彬彬有禮地點了一下頭,那樣的目光,顧馥瞳現在不懂,但是在不久遠的将來,她會切身實際的明白,那其實是無可奈何的利用和同情。
米油加起來的重量不輕,手指已經勒出了青白壓痕。
聲控燈又壞了,他加重腳步,沒有光亮的回應。
這裡太暗了,顧馥瞳的保時捷久久沒有發動。
所以沒人注意到,一輛低調款的商務benz在年輕女人的指揮下,掉頭駛入與老城區無關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