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二樓,視野驟然開闊。
老式電腦鍵鼠主機留在原地,厚重的白色工作筆記擺在右手位置。
聞也心想如果在電腦旁擱上一個保溫杯或透明水壺,那麼這裡看起來就像是工作人員短暫地離開了一下。
宋昭甯在他身後,又點起一支煙。
“那架天文望遠鏡——嗯對,就你眼前這架,曾經發現過NO.7669小行星,當初他們想帶走,我主張紀念意義留了下來。畢竟是老型号了,這玩意現在拿去回收估計值不上多少錢。”
聞也嗅到封閉空間中緩緩逸散的尼古丁,眉心微微一皺,卻沒說什麼。
這個地方,點一支煙正好。
散散黴味。
他雙手撐着控制台,想象天氣晴好的時候,他們是怎麼觀察明日及未來幾日的天氣,又是怎麼在繁星疏朗的夜晚調試望遠鏡。
“這麼多的設備,看起來保存得很好,為什麼不帶走?”
“為什麼不帶走?”她重複了他的話,沉吟一息笑道:“因為人類最擅長遺忘,不是嗎?”
她話裡有話。
聞也沒有回頭,聽見身後窸窣動靜,她反手滅煙,煙頭包在濕巾裡。
“因為擅長遺忘,所以要把這些設備留下來?”
他手指撥過已經看不出原本顔色的控制台,鍵與鍵之間的縫隙堆積着厚厚塵埃。
她淡聲:“我是覺得,人生中值得銘記的事情不多,那些痛苦的、無望的、一想起來便會傷心落淚的……其實不一定占用多大位置?你覺得呢,就像這架望遠鏡。它也曾經留下了些什麼。”
她的聲音很好聽。不常有激烈情緒的情緒,淡而空靈,小時候她念英文、念法文,總有種娓娓道來的故事感。
聞也安靜一瞬。
“痛苦也是情緒的一部分,有了痛苦和痛苦的衍生物,一個人才算得上完整的個體。”
“完整的個體……”
她擰起修得格外精緻的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我如果在這時候反駁你,是不是顯得我不知好歹?”
聞也說:“不會。”
他生硬地強調:“話題是你起的,現在别想輕飄飄地揭過去。”
那麼強勢?
宋昭甯無聲揚唇,她神色放松,沒有随随便便倚靠,這地兒打掃不勤快,哪兒都是落灰。
“好吧,my mistake。”她毫無誠意地道歉:“我隻是想問,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留下痛苦,還是忘記痛苦?”
二樓的燈光不比一樓亮堂,聞也自認為背着她就不會讓自己藏不住的情緒落下風,卻沒想到在那瞬間僵硬的背影出賣了幾乎昭然若揭的心思。
“抱歉,我們天差地别的人生,我注定領會不了你的……奇思妙想。”聞也聲線冷淡:“對我來說,能活着,吃飽飯,掙到足夠給聞希看病的錢就是我的人生大事。除此之外,我連痛苦的時間都沒有。”
宋昭甯沒有生氣,她脾氣其實很好,偏着臉笑了一笑。
“這一句挖苦我了,怎麼上一句沒有?”
聞也不妨她過于跳躍的話題,怔了一瞬:“什麼?”
“我說我想當觀星學家。”她耐心地強調:“你怎麼沒嘲笑我?”
聞也收回手,他轉身單肩倚着全景玻璃牆,隻有一點點月光和不夠明亮的燈光,卻很顯身形,寬肩長腿,少有的姿态慵懶。
“是挺想笑。”他說:“但笑過了。”
這句話就很耐人尋味。
宋昭甯面色不變,她雙手抱臂,修長指端摩挲着寬松的廓形西服,不疾不徐的頻率。
“我不記得我和你說過夢想。”她頓了頓,在他眼睫輕動的瞬間周全地遞上台階,唇邊依舊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又或許說過?我不記得了。”
他們都有漂亮又混賬的一張臉。
聞也負責漂亮,她負責混賬。
宋昭甯決定不回答由她起頭任何關于痛苦的回答,這個夜晚太美好了,美好到她開始後悔那些不登台面的試探。
沒必要的。
她靜了靜,忽然說:“19世紀,德國天文學家艾德溫·洛希,首次提出以他名字命名的洛希極限。”
聞也大學主修金融,對天文學不感興趣,但洛希極限,他是知道的,在很多很多年前。
宋昭甯不賣弄,言簡意赅地提了下這個定理,聞也看着她的眼睛,磁沉字音緩緩推撞,是低冷而散漫的。
“這就是你的夢想?幾十年後,提出昭甯悖論、昭甯定理、昭甯公式?”
純粹的玩笑話,宋昭甯配合地笑:“那你也太看得起我。”
一直到這句,一直到熟悉的沉默卷土重來。
聞也垂下眼,内心那種虛無空洞的感覺擠占思緒,他終于明白,其實沒什麼好聊的,她一直給話題,他卻下不來。
說什麼好?
真沒什麼好說的。
聞也想起她讓他擡起臉說話,垂在腿側的手指輕輕曲張,機械性地重複動作。
到底沒看她。
隻聽見她的腳步,很穩,不快也不慢,自有節奏,到他身側了停下。
宋昭甯調試望遠鏡,還能用,但鏡頭都是灰,她懶得清理,忍着鋪天蓋地的嗆味兒,灰蒙蒙的鏡頭裡連月亮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