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發誓,保證他安全離開白家,離開香港。”
“好,哥哥發誓。”
“讓他們退後。”夏梅茵蘊着淚,指向那群保镖。
夏臨翊對保镖使了眼色,他們聽話照做,訓練有素且動作一緻後退出幾米遠。
夏梅茵沒放下刀,更沒掌握力道,皙膩的脖頸處很快洇出血迹,看着觸目驚心,她感覺不到疼似的,腳步輕挪到路遲青身邊,擡起眼皮戀戀不舍地看着他。
像在看最後一眼。
路遲青心髒失靈了般,怦怦狂跳不止,他抱住她,很用力的擁住,又怕她會碎掉換成小心翼翼地攬着,眼神被那抹鮮紅深深刺痛,喉間也哽澀到難以名狀,他咽了下喉嚨:“為什麼随身帶刀?”
“你别管我,路遲青,你回去之後别再來找我,好好走你的路。”
他無聲抗拒。心裡隻有一個聲音,她為什麼随身帶刀,為什麼……
哽咽漫到嗓子口,她笑得悲怆:“聽話,你是我最後的底牌了,你不能受傷,你和我不一樣,我們的命運截然不同,你不能絆在我這兒,你要像一陣風,優秀且自由朝未來奔跑。”
路遲青眼神執拗,他怎麼會有選擇的餘地,從遇見她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和她纏繞了,不容他選擇,他心甘情願。
夏梅茵看他幾秒,擡手,溫情脈脈地摸摸他的臉,踮起腳尖,湊在他耳畔,許下承諾一般,用僅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對他說:
“路遲青,我們在未來相見。”
…
這裡的巴士沒有時間概念,路遲青搭上車,離開白家,離開淺水灣,離開生命中最愛的女人。
他身子單薄,看起來很輕,輕如一場霧,車來,他弓着脖頸鑽進車裡,坐下,偏頭望向窗外。他不知道車将載他前往何處,漫無目的,坐膩了再說,随她媽的便吧。
一切都虛無缥缈。
身後有一對年輕愛侶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路遲青聽不懂,也聽不見,他失去感知力,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
旁邊坐着的職業女性深夜加班本就煩悶,她捂住耳朵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吵天巴閉,要吵翻屋企再慢慢吵啦!”
情侶消了音,車窗玻璃看見他們在深擁,熱吻,唾沫交換的聲音噼啪作響,适才火氣隻是愛欲助燃劑。
巴士開動後,街景猶如活動布景一般在他眼前轉動,彩色如黑白。路遲青來到天星碼頭,海霧蒙蒙,看不清對岸燈火,渡輪在海中,鐘聲頻頻。随着夜色推進,霧霭加濃,一艘艘渡輪駛近九龍,抵達碼頭,零散乘客下船。
風吹着他,掀起額前碎發,光暈迷炫,将近淩晨一點,他應該投宿小旅店,還是在霧氣彌漫的街頭行走一夜?
他不知道。
他想抽煙了,沒抽過煙,莫名有這沖動,回頭,不遠處有好彩牌香煙的霓虹燈廣告亮起,他動身,沒去那家,而是找了家馬路欄杆對面的小食部,結果還真有賣煙的。
老闆是個體态臃腫的老男人,錄音機擱在耳邊收聽每日房價股票漲跌,見他來很沒做生意勁兒地勉強擡了一下眼。
“想要咩寄幾摞啊。”他用港話說。
“什麼?”
“想要什麼拿什麼。”他換普通話說。
路遲青默然,斂了斂情緒:“來包煙。”
老闆又擡眼,看他:“邊個牌子?”
“随便,哪樣好抽來哪個。”
老闆咕哝幾句,擰轉鑰匙打開煙酒櫃,挑了一盒,推銷手段别具一格,他用蹩腳的港普斜眼挑眉:“長這麼靓仔不缺妞吧,萬寶路,這種香煙的煙嘴很甜,嘴沾到了也會變得甜甜的,同你妞兒接吻的時候,可以率先吻她的下嘴唇。”
路遲青很沒情緒地和他搭話:“你試過?”
老闆志驕意滿飛飛眉毛,說:“肯定啦,吮她下嘴唇的時候,煙嘴甜的,心也是甜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
路遲青有一搭沒一搭抛着紅色煙盒從小食部出來,街頭繁體字的牌坊,又擠又密的高樓,流水式的巴士無一不映入眼底。
香港人太多了,黑夜和時間不再管用,電影院裡擠滿觀衆,酒樓裡擠滿食客,百貨公司擠滿顧客,教堂裡擠滿信徒。
他與無數人摩肩接踵。
馬路直通向海邊,他走出街巷,嘴裡咬支未點燃的煙,他漠視掉紅綠燈,三兩步跑過斑馬線,擡腿翻過鐵欄,外套衣角在風中鼓起。
穩穩坐在欄杆上頭,手掌撐着杆沿,腳底是翻卷的海水,明知危險亦無懼,也懶得在意,掉下去再遊上岸不好了麼。
銀質打火機刻有一串凹進去的英文,看不懂,咔咔兩聲,他擡手攏火,那眼睛裡也映有火,一直燒到他的心坎裡,他點了一根煙,吸入,過喉,進肺,呼出,氣味十分難聞,被嗆到,猛烈咳嗽,咳完後又抽吸了口,煙霧随着鼻息缭繞,就這樣來來回回嘗試,最後無師自通,一根接着一根不要命的抽。
抽完最後一支,他撣了撣煙灰,煙蒂随手扔進海裡,舌頭已經沒有知覺,心也凍僵,冷風吹久了頭很痛,口裡很苦,渴得很,臉頰感到一陣冷涔,摸到一灘濕霧,竟不是淚。
眼尾不知是燒得還是怎麼,紅得分明,比煙頭紅,比海港霓虹燈也紅。
有什麼東西模糊了視線,他擡腕擦眼,還是模糊的,以為那是海上的霧,走近了看,是海鮮檔飄來的煙。
難聞。
他沒有理由呆在香港,訂了清晨最早一班飛機,七點鐘,今天除夕,票不難訂,但也坐滿。
灰暗的黎明從海邊生起。霧氣缭繞,他保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坐了一整夜。渾身都是僵的,手指發青,眨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終于,他釋懷似的,呼出一團輕松的霧,擡手随機招了輛計程車,說去機場,司機用粵語回,一輛一輛的士如雨滴駛入流光溢彩的車流,這裡連早上都是繁忙的,沒有一刻緩慢過。
來到機場,自助登機,怎麼來就怎麼走,他感到孤獨挫敗。一夜之間心境天壤之别,他此刻竟然如此難過,心裡翻江倒海一樣的難過,難過到想去死,這難過的滋味他初次品嘗,絕望又無助,像漂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直面劈面砸過來的冰山,他退無可退,粉身碎骨,他僵立在人群中,茫然無措的像條流浪狗,瞬間有種想哭的沖動,眼睛被風吹幹,該死的哭不出來,憋不出淚,整座港島竟也容納不下他的難過。
廣播響起,催促他登機,他機械地,失去靈魂地沒入人潮,上了飛機,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飛機場外天色泛灰,空中烏雲滾滾,有下雨的預兆,他閉了閉眼,逼迫自己入睡,睡一覺就沒事了,廣播又提醒乘客即将起飛。
他望着整座港島在自己眼前愈變愈小,綿延不絕的高樓山巒也随之褪色,最後成為虛影,好似一場破碎的夢境,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胸腔起伏,一股洶湧猛烈的情緒沖上喉嚨,他哽咽一聲,眼眶灼燒,真的繃不住了,情緒崩塌。
他無聲哭着,泣不成聲。
旁邊坐着頭包布的印度女人,注意到他情緒不對勁,餘光悄無聲息的看過來,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這樣,還是這麼好看年紀輕輕的男人,印度女人不忍心詢問他是否要幫忙,遞來一包紙巾,他沒偏頭接過,無聲道謝,攥皺在掌心。
雙肩狠狠抖動着,淚流不止,飛機在上行,他的心在墜落,活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弱獸,失态地擡手覆住眼角,眼淚太多了,順着手指溢出,劃過臉龐和脖頸,沒一會兒浸濕了衣領。
他抹一把淚,鼻端泛紅,偏過頭。
窗外烏雲迷蒙他的雙眼,港島困住他的愛人。
從此,思念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