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是周五舉辦的,所以周六不用去上自習,是難得雙休日,姐妹三人組相約來到商業街。
她們的目标,是一家并不起眼,但評價很高的飯點。
起初步入商業街時,還是人聲鼎沸,逆着人潮而動,三人甚至要豎成一排躲避成群的人。
在韓明月的帶領下,七拐八拐,逐漸拐入了商業街的邊緣地區,周遭的建築也呈現由新到舊的趨勢,終于在一個“人迹罕至”的角落裡,它停住了腳步。
褪色的門頭、古樸的外觀……這家飯店隻是看起來比較平平無奇。
推門而入後,确實與外面截然相反的熱鬧,店内生意異常火爆。三人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坐了下來。
趙栩少來藏于城區角落的餐館吃飯,下意識對衛生條件産生懷疑,不過環視一周,還算幹淨衛生。
店内沒有過重的油煙味,若有若無的海鮮鮮味兒占據上風,讓人心生好感。
“它家的海腸撈飯,可好吃了!”韓明月坐下後,就樂呵呵地拿起手機點單。
朱臨清剛喝了一口水,就憋了回去,差點咳出來,壓着嗓子說:
“你們吃吧,我吃韭菜就惡心。”
“海腸配韭菜,更惡心了。”
韓明月剛想陰陽兩句,趙栩就學着她平日的腔調,捏着嗓子:“不懂海腸撈飯多好吃的人有難咯~”
“學人精!”韓明月扭頭輕彈了個腦瓜崩。
趙栩正擡手躲避,朋友的表情,卻肉眼可見的僵硬下來,再順着她的視線去看……
距離她們一個過道的斜前方,是數學老師,而他的對面坐了一位面容姣好的美女。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韓明月像是發現了驚天大八卦,捂着嘴驚訝。
她晃着趙栩的胳膊,卻沒有注意到其近乎呆滞的神情。
趙栩垂下眼眸,暗自握緊了水杯,并不應答,仿佛與她無關。
韓明月則繼續抻着腦袋觀察,不禁啧啧感歎:“咱秦老師悶聲幹大事,女朋友長這麼好看!”
“不一定是男女朋友吧。”朱臨清頭不擡眼不睜點着單,卻在擡眸時注意到了趙栩的異樣,但并不點破。
斜前方的兩人,其實并沒有過多的交談,秦暮野神色淡然,低頭翻閱菜譜,女生則是一直在操作手機,偶爾才會說上一兩句話。
趙栩抿了一口檸檬水,面無表情,任由檸檬核硌着她心底留存的回憶,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他都二十五歲了,有個女朋友豈不是再正常不過。
或許還談過一任兩任三任呢……
秦暮野剛在她心中建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忽然矮了一截。
“不對啊,他倆很明顯不熟,應該不是情侶。”
朱臨清收回目光,開始推測:“你們看秦老師的态度,也沒什麼特别的,怎麼可能是女朋友?”
在她看來,秦老師看向對面小姐姐的眼神,比看見韓明月那張不及格的數學卷子還冷漠。
不過她沒好意思說。
韓明月眨眨眼,不甚肯定:“不能吧,秦老師看誰都是不冷不熱的……”
趙栩不想在乎他談沒談,談過幾個,隻是默默地低頭選菜,報複式點單:鲅魚、黃花魚、蝦仁、墨魚、海膽鍋貼湊了一大盤……
此時另一桌的兩人,因為不是很熟,對桌呈對角線而坐,女生感到十分為難,隻能用看手機掩飾窘迫。
秦暮野倒不覺得尴尬,屬于見人說人話的典範,和誰都不熟,但和誰都不刻意疏遠。
“學長,真的對不起,我再催催關叙川,他太不像話了!”
羅莺焦急且慚愧,都把手機鍵盤敲冒煙了,都沒等到男朋友來。
秦暮野是關叙川的研究生階段的直系學長,可能是看學弟懵懵懂懂的,也不會來事,有畢不了業的風險,他明裡暗裡給予過不少幫助。
就連讓學弟避開數學換去競争較少的生物教師編,也是他建議的。
關叙川為了表達對學長的感激,非要請他吃飯,對其掏心掏肺知無不言,連自己交了女朋友也要告訴學長一聲,弄得秦暮野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拒絕,隻好答應。
秦暮野禮貌點頭,“沒關系,不用催他,萬一在開車也不安全。”
羅莺不好意思笑笑,心想她那個男朋友連倒車入庫都倒不明白,駕照也沒考出來,開車太難為他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個笨拙惶恐又熟悉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他們同時側頭向外看去,發現了正在和人道歉的關叙川。
秦暮野并不近視,凝眸一看,發現了其中另一個熟悉的人,随後拆開濕巾,無意識地擦手。
垂下的睫毛,濃密如羽,卻有意指向那人手腕處,被水澆下後,泛着青綠的亮色。
原來是匆匆而來的關叙川,不小心撞到了别桌的杯子,水灑在了别人的手上。
而受害者,正是趙栩。
前一秒,趙栩還在低頭看着手機,忽覺手腕一涼,然後眼睜睜地看着水杯傾倒,小半杯檸檬水灑在了手腕處。
還好杯子裡隻剩了小半杯水,朱臨清眼疾手快,用紙巾擦幹。
“對不起對不起!”男子就連道歉都一驚一乍的,直接沖她們鞠了個九十度的躬,頭都差點磕在桌子上,弄得趙栩有點受寵若驚。
“沒事沒事。”趙栩搖頭笑笑,接過紙巾擦擦手,然後起身去處理沾到手鍊上的檸檬。
她借力站起的瞬間,“不經意”望向斜前方的那雙桃花眼。
一潭清池好似被雲霧半遮半掩,明知有人意圖撥開輕紗,卻不予回應。
沒有坐實對面的小姐姐不是他女朋友,那也就是說有可能是。
趙栩移開視線,嘴角微微下翹,走向洗手池時,順便捏碎了滑向手心的檸檬果粒。
檸檬水沖刷過手鍊後,淺綠色的葡萄石,接受了水的滋養,煥發清新的光澤。
趙栩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洗手池前,再度擡眼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略顯愁緒的眉眼,緊抿的嘴唇,不禁有些懊惱:
今天明明穿得那麼漂亮,可不能為了那些虛無缥缈的事煩惱,真是掉價!
她恨恨地想。
她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襯衣領,那件天藍色襯衣短袖更加熨帖,既簡約又襯得她膚色清透,元氣休閑。
洗手台的鏡子正對着窗戶,玻璃窗外是并不繁華的街區,而甜品店和雞排店的空隙之間,有兩名男性。
鏡子被擦的锃明瓦亮,所以映出窗外的一幕分外清晰: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半倚着牆,單手夾煙,另一個稍微矮些的少年,同對方說了什麼,就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趙栩死死地盯着鏡子,仔細确認那兩人的身份,笑容随即消失。
眼中的波紋震蕩了幾個來回,調動着她全身上下的細胞為之警惕,她的手指不受控地抖動着,手鍊上的配飾因碰撞發出響聲。
一下兩下,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安全感,盡數打碎。
趙栩深吸一口氣,平複着心底的恐慌,心髒卻跳得越來越快。
這份恐慌看似貿然生長,其實早就深埋地下已久。
她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
一直躲避終究不是辦法,趙栩稍微冷靜下來後,先給朋友們發消息,謊稱遇見了熟人去叙舊,讓她們先吃,自己則出去單刀赴會。
其實,用“熟人”這個詞也不算撒謊。
因為在對街正叼着香煙的,就是她的親爸,孫浩然。
這個名字是挺大衆的,但是這個人卻挺有個性的,性格古怪孤僻,就算欠别人錢都像債主。
長相還算周正,隻是眉間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加上勞改犯似的寸頭,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
他的學曆不高,初中肄業,很早就掌握了各種謀生手段,常年遊走于灰色領域。
趙栩時常懷疑,她爸是為了要面子,才騙她說上過初中。
她學齡前在家自學英語時,孫浩然總強調英文有25個字母,弄得8歲上學的小趙栩,第一天上英語課就被人笑話。
“爸。”
趙栩緩緩走近對方,強裝鎮定,左顧右盼了一番,确定另一個人已經不在,才勉強放下惴惴不安的心。
孫浩然見到女兒,略微有些驚訝,然後把煙頭按到牆上,嗯了一聲。
父女兩人一言不發,一個往巷子深處看,一個靜觀街上的喧嚣,心照不宣。
趙栩對爸爸的情感其實很複雜,說不愛是假的,說不怨也是假的。
沒有他,她在那個險象環生的大山裡,未必能平安無憂地長到青春期;
沒有他,她的媽媽就不會過得如此痛苦,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遭人強迫,用盡全力才從泥沼中重新爬起。
直到看到朋友發來的消息,趙栩才回過神來,深深歎了口氣,仿佛抽空了全身的氣力。
“他怎麼來了?”她睨了一眼男孩遠去的方向,平靜的外表下,壓抑着怨氣。
當年她所居住的山區,仍保留了一些不太開化的習俗,比如娃娃親。
而剛才和她爸爸站在一起的男孩,就是她的娃娃親,趙晉。
趙栩本以為,一切從她離開大山的時候,就應該結束了。
可是能想到,那些陰霾如影随形,似要糾纏她一生一世。
孫浩然把煙頭扔在地上,滿眼煩躁,啞聲說:“我勸不住他,他非要來找你,說是要等你高三畢業後結婚。”
對此荒謬的發言,趙栩簡直無語到了極點,難言的憤懑堵在胸腔,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揚,按耐着怒火質問:
“你還是我親爸嗎?你這這麼把我賣了?你是不是收他們家錢了?”
“他不正常,你也沒好到哪裡去!”
孫浩然仍是那副寵辱不驚的表情,歎口氣說:“最近做生意出了點問題,需要錢周轉。他們家給了我五十萬的彩禮,我沒全要,留下的算是我借的。”
眼見父親承認,她不由得悲從中來,冷笑一聲,“不找我媽了你又找别人了是嗎?”
“你缺錢就可以賣我?才五十萬就能讓你賣女兒?”
人悲傷到極緻,是哭不出來的,此刻趙栩隻覺眼部幹澀,連眨眼都是疼的,像被火燒似的,根本流不出眼淚。
孫浩然不再辯解,看向女兒左手腕的鍊子,出自父親的直覺,揚揚下巴問:“男生送的?”
趙栩自嘲般的笑了笑,生氣到隻剩下笑了。
她心想,她親爸不就是這麼個人嗎,永遠不内耗,批判他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對方不僅毫無悔意,還總能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總言之,拿這種厚臉皮的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是。”她用右手撫上手鍊,相觸的刹那,仿佛聞到了令人安心的薄荷香氣,她的心情驟然間平靜不少。
因憂愁而皺起的眉頭,慢慢浸染了放松的弧度。
“你自己看着辦吧,别被人騙了就行。”孫浩然沖女兒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卻又想到什麼,轉了回來。
“你媽談戀愛了,你知道嗎?”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真正得知後,頭上懸着的石頭,正中眉心,砸了趙栩個措手不及,她木木地搖搖頭,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
孫浩然打開手機,沒有發覺到女兒的不自然,亦或是故意的,找出照片擺到女兒眼前,有點不屑地說:
“這是她們集團老總的兒子,看着就像花花公子。”
趙栩心煩歸心煩,到底還是好奇,瞟了一眼手機,将對方的容貌記了個差不離。
照片中的男子帶着墨鏡,穿着花襯衫,約莫二十歲出頭,陽光帥氣,但不像花花公子,相反有點憨憨的傻氣。
“比你強。”趙栩收回目光,不耐煩地說。
“你告訴趙晉,讓他别來找我,不然……”她頓了頓,在對方犀利的注視之下,眼神愈發堅定,大着膽子對視回去,威脅道:
“我就對他不客氣。”
孫浩然點點頭,開始賊喊捉賊,附和道:“我看行,找你男朋友打他一頓,說不定就老實了。”
日頭漸高,烈日照在高牆之上,把他們罩進一方陰影裡,而趙栩頭頂落下陰涼的那刻,心裡陡生惡寒,下意識後退一步,走回陽光之下。
“你以後要找我提前約個地方,我可以請你吃飯,但别去找我媽,也别讓趙晉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