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的腳常年不能行走,每次都拜得很辛苦,卻從不間斷……也記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史今抱着他進了大殿,剛将他放下地,他竟能跌跌撞撞地走到觀音像下的蒲墊前,自己跪了下去。
史今和年長的僧人們注意到了這個變化,欣喜之餘卻沒多說什麼,隻如尋常一般對待許三多,卻逐漸放開了對他的過多照顧。許三多自己都沒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需要史今抱着出門,從笨拙開始,腳步逐漸變得輕靈,在大殿上也漸漸能同大人們一起念經,從“南無釋迦牟尼佛”到“南無九華山大願地藏王菩薩”,許三多記得越來越多的佛及菩薩聖号,記得越來越多的事,一天比一天清明,心也似乎明亮透徹起來,腦子仿佛開了竅,他有了過目不忘的本事,記憶力變得越來越強……
很多年後,許三多都記得那個場景——夏夜裡做完晚課,史今抱着七歲的許三多坐在廟門前,看蜿蜒曲徑直通山林,兩旁映照着螢火蟲的微光,忽明忽暗,如夢如幻。史今貼着他的臉,微笑着告訴他,人人生而有先天注定的命數,卻能通過後天努力,行善禮佛,逐漸消減業障,甚至産生身心上的變化。
許三多迷惑地望向史今,說自己當時隻是因為看着菩薩會想起媽媽,所以才禮拜菩薩、念誦聖号。
史今淺笑,告訴他,若人今生能聞佛法,能生‘正信’并身行奉持,皆因過去多生多世曾種善根,如一粒種子,在今生因緣成熟便會萌芽,這是你與菩薩的緣,也是與這古寺以及我們的緣。
年幼的孩子歪着腦袋:“緣?”
史今笑了,眸光流轉,卻似早已預見到什麼,有些不舍地将許三多摟進懷裡——
“三多,人各有不同因緣。善緣孽緣,皆不能逃,隻能承擔,或者化解。”
“今生,這古寺非你長留之所。你自有另一段緣,需用此生去了。”
許三多想了想,着急起來:“史今哥哥,你要趕我走?”
“不是。”史今歎息一聲,輕輕拍了拍許三多的背,“若你将這裡看作自己的家,那‘家’永遠歡迎你回來,隻是長大的孩子,終要離開父母,自己另外成家立業。等時候到了,你自會離開,開始另一段因緣。”
許三多困惑,七歲的孩子并不明白。
“緣起緣滅,各有其時。無須擔心,亦無需焦急。随順因緣,它來時,便面對它,它離開時,便放下它。塵世來去,清心自在。”
許三多那時并不能完全理解史今的話,卻依稀明白了,凡事不能強求,各人各有該走的路,機緣總會變化,隻要坦然面對即可。
後來許三多才知道,史今這席話,便是先對他做了一番解釋——當寺裡說他年滿七歲,已經可以剃度成小沙彌時,史今否定了這項提議,仍讓許三多同自己一樣,都以‘優婆塞’的身份呆在寺裡,隻讓他授了‘三皈五戒’。
許三多微微有些失落,卻也很快接受了現實,因為他相信史今,相信史今所說——今生,自己另有一段因緣,需去圓滿。
*注:優婆塞:中文簡稱居士,特指男性居士;女性居士為‘優婆夷’。指沒有出家,但受了‘三皈依戒’的人,他們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仍和普通人一樣生活,乃至成家立業。【三皈依為佛教‘根本戒’,指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教中的五戒則指: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
……
許三多在這座山間古寺度過了他的大半個童年,從學會誦經禮佛,到跟着大家一起做早晚課、自己種菜維生、照顧年老的師公和師祖,學會了出家僧衆的行住坐卧一切儀軌,隻是始終未能剃度出家。
1916年,山下傳來消息,竊國大盜袁世凱“駕崩”,時局更加混亂,北洋軍閥分裂割據,常年紛争混戰,民不聊生。
從那時起,常有流寇和不知名的兵團闖入古寺。他們衣衫褴褛、受傷挨餓,僧衆們為其準備餐點和包紮藥品卻被視為理所當然。他們在寺裡橫行霸道,将古老寺院的門闆拆下來當床,、打壞桌椅拿去當柴燒、毆打勸阻的僧人,甚至連小沙彌也不放過……那時,許三多被史今護在身後,憤怒混雜着無力和恐懼,史今卻告訴他,你要看得明白,活得清醒,卻要知道,因果環環相扣,自有其時,不要讓憎恨蒙蔽你的心。
山裡的日子在這樣的騷擾中過不下去了,僧衆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許三多十四歲那年,史今也帶着他離開了這座逐漸被摧毀的寺廟。
那一天,許三多牽着史今的手,一路下山,頻頻回望,心裡不舍,低着頭一個勁兒掉眼淚。
“三多。”史今牽着他,沒有回頭,“萬物皆‘有為法’,乃因緣聚合而生,無常且不可永存。這座古寺由因緣聚合而成,經曆了發展、繁華、終至衰敗,也是它與衆人的緣到了盡頭,緣起緣滅,終須有時。”
“嗯……”許三多哽咽地應了,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史今歎了一聲,牽着許三多,緩步前行,悠悠誦道——
“世間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1917年的秋天,一段緣盡,另一段緣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