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期七天的‘淨土忏’超度法會終于落下帷幕。最後一日,袁朗安排了車送雲沙寺僧衆返回。
“這次辛苦你們了,謝謝。”将衆人送上車,袁朗站在車窗前,向許三多輕輕按了下軍帽帽檐,“抱歉啊,又不能親自送你們回去。”
許三多一聽,知道袁朗定是聽司機說過自己第一天詢問袁朗為何不親自來接的事兒,不禁為自己的孩子氣而臉紅。
看許三多低頭尴尬的樣子,袁朗笑了,伸手摸摸他的頭:“我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所以不能送你們了。”
許三多一愣,擡起頭,腦子裡直覺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又要打仗了?”
袁朗看着許三多,伸出食指按在唇邊,嘴角微勾,醇厚聲音帶着低低笑意:“秘密。”
許三多知道是自己猜中了,心中歎息,雙手合什,輕聲道:“阿彌陀佛,願你們平安。”
袁朗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輕壓帽檐,向許三多道:“有小居士加持,看來我們是必勝了。”
“快别這麼說。”許三多連忙道,“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并沒有高僧大德們加持的能力。”
“有你這麼老實的麼。”袁朗失笑,“小呆子,經營都得靠宣傳。你說自己沒有特别的能力,這話對我說還好,要是被别人聽了去,豈不更無法和其他寺院競争了?”
“可是,沒有就是沒有啊。”許三多仍然老老實實地望着袁朗,“佛門根本戒律有五,其中便有一條是謂‘不妄語’。欺騙他人的小謊是小妄語,而沒有證得何種境界卻妄稱自己得了境界、自稱菩薩或佛,都是大妄語,乃極重之罪。三多不敢有所毀犯。”
袁朗看着許三多,沉默半晌,忽而伸手在許三多臉上一揪,眸中釋出笑意:“瞧你這實誠的,一臉呆樣,真怕你遇上壞人給騙了去。”
副官看看許三多,又看看袁朗,略微湊前,語重心長地對許三多說:“确實是這樣,三多小居士,現在世道不太平,壞人都很愛騙你這類型的乖孩子。”說着,還很意有所指地拿眼神兒瞟瞟袁朗。
“劉副官,忘了軍中守則麼?”袁朗拖着緩緩的悠長調子道。
“沒忘。”劉副官做了一個封口的手勢,“不說多餘的話。”
“行了,甭插科打诨了。”袁朗眼中盈滿笑意,向許三多道,“時間不早,我得走了。”
“嗯……”不過相處短短數日,也許真是投緣,竟有幾分不舍,許三多望着袁朗,輕聲道,“希望你們平安歸來。”
“謝謝。”袁朗退後幾步,向許三多悠然敬了個軍禮,“再會。”
“再會。”車子發動,許三多扒着窗,看袁朗領着部屬們站在原地,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然後逐漸消失在視野中。
坐回位子上,許三多閉眼,在心中為袁朗默念了二十一聲佛号祈願。這亂世中,生命無常,平安便是最大幸福。
史今坐在一旁,看着許三多,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沒事的,别擔心。”
“嗯?”許三多擡頭,木讷如他,也覺得史今這話似乎将他和袁朗說得過于親密了些,心想就算不是袁朗,自己也會為衆生這樣祈願平安吧。
史今微微一笑:“有緣自将再會。袁上校若是吉人天相,自然也會平安歸來。”
許三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見史今沒有多說的意思,便也回過頭去繼續看車窗外飛逝的風景。心裡隐隐約約有些期待能與袁朗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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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一走,生活再度回到常軌。許三多仍舊每日早起,禮佛誦經,打掃寺院,與僧衆一起出門做超度,或在寺裡接待來上香拜佛的客人,為他們随緣講解佛法。
大部分人都愛挑香火旺的寺院去拜佛祈願,但也有不少人偏愛僻靜的小廟,譬如上海一些富貴太太們就愛結伴去尋那些窮困的小廟,捐香火錢支持其發展。雲沙寺也不例外,隔三岔五也能迎來幾位富人家的香客。
卻說這一日,有幾位四十多歲的太太結伴而來,寺裡人手不夠,許三多便在念佛堂裡暫作‘香燈師’——‘香燈師’是寺裡執事的一種,職責是在佛堂照管香燭、油燈,擺設供器、供品,清潔佛像、佛殿,并幫助管堂照顧念佛的老弱僧人,因他們不勝任禅堂嚴規而在此簡便修行。
來的幾位太太穿着上等旗袍,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卻難得沒什麼架子,捐了香火錢後,便在寺裡轉悠,最後進了念佛堂,禮拜阿彌陀佛聖像,吩咐随從拿出帶來的幾包新鮮水果:“請問哪位師父能幫我們供上香案去?”
“——抱歉抱歉。”許三多正在給一位來寺裡挂單的年老僧人倒茶(挂單:指行腳僧到寺院投宿),聽見聲音,連忙從内室出來,迎上前去雙手合什作禮,“阿彌陀佛,随喜施主。”說着便接過水果,小心地将它們整齊地擺在佛像前的香案上。這些水果作為供果,一能禮敬佛陀,二則能供佛後分發給窮人家的孩子或者來寺裡的其他香客。
“小師父,以前沒見過你呢?”其中一位身着紫色旗袍的貴婦人,新奇地打量許三多,“是新來雲沙寺出家的?”
“我剛來上海不久。”許三多老實答道,“不過我尚未剃度出家,隻是在寺裡幫忙的居士。”
幾位富太太圍着許三多打量一番,紛紛笑道:“這模樣倒适合作一位出家人,挺有安甯和氣之相。”
許三多被說得不好意思,撓撓頭:“比起真正出家守戒的師父們,我還差得遠,現在隻想跟着師父好好修持。”
“這孩子倒是謙虛。”富太太們掩嘴輕笑,互相打趣,“我們家兒子要是有他一半懂事,我就足夠寬慰了。”、“可不是麼,别提了,我家那小子,成天在外做些混賬事兒,年紀越大,他爹也管不住他了。”……
正說着,忽然外邊兒傳來吵鬧聲,有誰踏着重重步子快速走來,那腳步聲裡都透着怒氣。許三多愣神間,隻見一個身着西裝、梳着後背頭的青年直沖入念佛堂來。
“——成才?”藕色旗袍的富太太驚呼。
那青年循聲望來,立刻走上前一把扶住那富太太:“媽!您怎麼又跑這些地方來了,快跟我回去!”
“成才!在佛堂裡不可以這麼沒禮貌。”成家太太有些尴尬,連聲勸慰兒子。那名為成才的青年卻似乎完全聽不進去,和母親壓低了聲音争吵,最後成家太太大約是覺得這鬧事兒的模樣太難看,終于服軟,跟着兒子走了。
許三多愣愣看着發生的一切,還有些緩不過勁兒來。
“小居士,别介意。成家小子不是有意針對你們。”另外幾位富太太向許三多解釋,“成太太為人和善,也很虔誠,喜歡到處打聽哪裡有‘高僧’或者‘活佛轉世’,然後請到家裡來供養。結果去年招惹了了一個所謂活佛到家裡,誰料從那時起成家生意上就出了問題,成家少爺還大病一場,差點兒丢了命。最後成老爺和少爺将那活佛趕走,才去了晦氣。從那以後,成家少爺就特别反感娘親拜佛求神。”
許三多皺了皺眉:“現在是末法時代,魔子魔孫皆披上佛門外衣蠱惑世人。真正的高僧大德或菩薩化身,絕不會自稱有多麼高深的境界,更不會說自己是佛菩薩化身,他們謙和内斂,以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來為大家作榜樣。各位請小心,若是遇上那些自稱得道、自稱高人或菩薩化身的,一定不要受騙。若是自稱為佛的,更要當心。釋迦牟尼圓寂後,經曆五億七千六百萬年,我們這個世界才會出現下一尊佛,乃是彌勒。所以在此期間,若有自稱佛陀,或蠱惑他人造勢稱其為佛的,都是邪魔外道,大家請千萬不要上當受騙。”
那幾位富太太小心翼翼地應了,歎道:“以前初信佛時,這些都不明白,難免走錯路。成太太經過那件事兒後,也比以前謹慎了許多,可惜他兒子卻對佛門和僧人抵觸起來。”
“信佛便要‘正信’,真正了解佛門、佛法後的相信,才稱得上‘正信’,若将佛與菩薩當作鬼神一樣崇拜,那也與迷信無異。”許三多合掌道,“成太太之前迷信而錯路,導緻兒子反感佛門,也是有因必有果。但成太太若能從此勤加學習,不再如以往那般犯錯,善因也必得善果,從而感化其子重新願意了解佛法。”
幾位富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向許三多道:“小居士,咱們覺得和你聊天談佛法,讓人不覺枯燥,以後還能來雲沙寺裡和你聊聊麼?”
“各位若是看得起三多,有佛法相關的問題想咨詢,三多必然不會推辭。”許三多腼腆笑了,“不過我也還在學習中,大家共勉吧。”
那幾位富太太聽了,掩嘴一笑:“小居士,你真的是很可愛呢。”
許三多愣了愣,臉上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