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肆虐之風日盛,連一戰也沒法子繼續打下去。士兵的槍已成了拐杖,德軍因流感而造成的非戰鬥減員已占到整個戰鬥部隊的三成以上。時至八月,德軍在流感和對手的雙重打擊下,損兵80萬,士氣更加低落。從9月開始,同盟國中的保加利亞、土耳其和奧匈帝國先後退出戰争……到了11月,德國在雙重壓力下決定求和。而事實上協約國亦是強弩之末,連美軍的傳奇将領麥克阿瑟也被流感折磨得奄奄一息,不得不躺在擔架上指揮戰鬥……雙方心照不宣,戰争顯然已無法再打下去——1918年11月11日,在法國貢比涅森林中的一個小火車站上,協約國代表、法國元帥福煦在自己的火車上接受了德國的無條件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而可怕的西班牙流感,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般,随着戰争的結束,在數月後竟毫無征兆地神秘消失,如同不曾存在過一般,仿佛之前的一切隻是全人類共同經曆的一場噩夢……
初冬時節,難得的陽光燦爛。許三多坐在雲沙寺後院石闆長凳上看書,袁朗大喇喇地躺在石凳上,理所當然地将頭枕在許三多腿上。
“腿麻了沒?哥哥重不?”袁朗惬意地閉着眼。
“不重,還好。”許三多從經書裡擡頭,輕輕答了句。
“好孩子。”袁朗笑了聲,“要是以後我夫人……還有兒子,也像你對我這麼好,我這輩子就滿足了。”
“什麼夫人兒子的啊。”許三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而且,我并不覺得我對袁朗哥哥好到能讓你這輩子滿足了的程度。”
“好到什麼程度,還不全看自己的感受。”袁朗睜開眼,微眯着笑望向許三多,“比如有的人,隻要某人在他身邊,就滿足了。”
許三多愣了楞,看着袁朗眼中笑意,心跳卻莫名快了一拍。
“所以,你得答應哥哥,以後千萬要更加小心照顧自己。”袁朗伸手撫上許三多臉頰,歎了一聲,“我是有心無力,不能日夜守在你身邊,今後……離開上海的時候也許還會更多。”
許三多咬唇,輕點了下頭:“袁朗哥哥放心……其實吃點兒虧也好,能長記性,以後就會更懂得看顧自己了。”
袁朗不禁笑了:“你說得這般乖巧懂事,倒讓哥哥更舍不得你了。”
許三多臉上一紅,啐道:“還是哥哥呢,總沒正經,如何給咱們小輩的做榜樣。”
袁朗大笑,重又惬意地閉上眼,仿佛不經意般輕聲道:“——沒關系,總之,不論哥哥去了何處,最後回來的地方……還是你這裡。”
許三多一愣,随後了然地點點頭:“上海是袁朗哥哥的家,人不管去了哪裡,最後終究是要回家的。”
袁朗微怔,唇角微勾,幾不可聞地笑罵了句:“小呆子。”
許三多卻是沒注意到,隻擡頭對着暖暖的日光發呆:“……這麼悠閑的日子,好像之前的戰争和疫情都不是真的……像做了場夢。”
“這莫不是常說的人生如夢?”袁朗淡笑。
“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許三多喃喃道。
袁朗輕道:“——那在你眼中,我也隻是你當下夢境中的幻影麼?”
許三多怔了怔,低頭,對上袁朗微眯的眼,憨憨一笑:“你是真實的。”袁朗唇角還未來得及勾起,又聽他繼續道,“卻也是不真實的。”
難得看見袁朗怔愣的表情,許三多不禁有些想笑,這個大哥哥在别人面前總是一副無所不能的威嚴模樣,唯獨在自己面前卻會有許多不同表情,仿佛這是專屬自己的秘密,讓人難以言喻的怦然心動。
“那對你而言,我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啊?”袁朗故意闆起臉來做氣。
“……所謂一切皆不真實,是因為沒有人能留住時間,哪怕一秒。在我們說‘這一刻’時,‘這一刻’已經成為過去、就像消失在夢裡,如同夢幻泡影,也如晨露閃電,一縱即逝,無法捕捉。我們留不住任何一刻。”許三多望着袁朗,眼角彎彎,帶着一抹純真的笑意,“然而這一秒,這一刻,你又确實真實存在于這裡,即使這一秒無法停留,我也知道這一秒曾經确實存在過。”
袁朗靜靜看了許三多良久,緩緩道:“……你這小子,總在人前顯得那麼憨厚笨拙,然而有時我卻覺得……你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
“會麼?我倒覺得我是紙上談兵。”許三多搖搖頭,“我所說的,也不過是在佛學院裡學到的知識。先生說過,真要面臨與親人、愛人生離死别之際,若還能保持這份淡然透徹的心境,才算真正懂了這些道理。”
袁朗靜默片刻,忽而一笑:“那即是說,若我在遠方征戰出了什麼事,你仍然會為我傷心,對嗎?”
許三多皺眉:“不會出事,不可胡言。”
“小孩子,口頭上也要争個吉利。”袁朗大笑,卻是得到想要的答案而心情極好。
二人安靜待了會兒,許三多忽然小聲道:“袁朗哥哥,你最近……都可以留在上海麼?”
袁朗頓了下:“……大約過幾天還是得走。”
“哦。”許三多低下頭,“我以為疫情過去了,一戰也結束了,你們會輕松一些……”
“一戰結束,恐怕隻是個序幕。”袁朗勾勾唇角。
“可報紙上不是登載過麼。”許三多不解,“大總統在慶祝一戰勝利的會上,說這是公理戰勝了強權。”
袁朗但笑不語,坐起身,摸摸許三多短短的發荏:“等陸徵祥去巴黎和會讨論了戰後問題,再看赢得究竟是公理還是強權吧。”
許三多仍舊是不太明白,袁朗笑笑,複又握住許三多的手,柔聲道:“别擔心,有哥哥在。離開上海之前我會多陪陪你。”
溫熱的觸感從手背傳來,許三多不自覺地有些臉紅,輕輕點了下頭,小聲應了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