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仍是暗暗的灰藍,船艙裡其他人還在熟睡,許三多卻已起身,妥妥當當地穿好衣服,再輕手輕腳地走出艙房、上到甲闆——從小在寺院長大,許三多已經習慣每日清晨5點上殿做淨土宗修行的早課。
此時客輪上的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許三多站在初春的甲闆上,被刺骨的海風吹得縮了縮脖子,卻是更清醒了幾分,遂閉眼深呼吸了下,然後面朝西方,雙手合十,恭恭敬敬行禮三次,然後微斂雙眸,開始用極輕的聲音念誦《開經偈》、《佛說阿彌陀經》……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開經偈》在少年仍顯稚嫩的聲音中脈脈流轉,這四句偈乃唐朝年間武則天所作,相傳《華嚴經》翻譯圓滿後呈送給武則天看,武則天看到這部經非常歡喜,感慨經義的玄妙希有,便題了這四句《開經偈》。這首偈子世世代代流傳下去,期間也不乏有人另作開經偈,然而唯獨這首是舉世公認最好的偈子,因此最後終被佛教定位正式使用的版本。此後,佛弟子們總會在念誦每一部經典前先誦這首偈子,提醒自己時常銘記人身難得,佛法難聞,既然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便不可懈怠,需認真研習佛法,并依照佛陀的教誨來修行,而作為佛弟子,需學會逐漸放下世間的種種貪婪欲求,最大的願望莫過于徹底了解佛的真實教理,通過信、解、行、證,趣入佛道。
然而今時今日,許三多站在甲闆上,任憑海風拂過冰涼的臉頰,卻似乎對于踐行佛道的不易有了新的體悟——成“佛”者,首先需當好一個“人”,作為未出家的佛弟子,如果連自己作為一個“人”在世間的路都沒有找到,那又如何能真正走好“佛”的道路呢?所以……積極探詢自己的路,就算莽撞了些……可這樣的做法,應該是沒有錯的吧?
漸漸的,海岸那頭泛起暗淡的白色,溧陽縣近在眼前。許三多誦完早課的經典,回到船艙,卻見同屋的都在收拾行李。
“馬上靠岸了,咱們可以下船了。”鄰床的好心提醒。許三多連忙應了,轉頭收拾自己的包袱。這趟出門隻帶了必要的生活用品,算是輕裝上陣,簡單幾下收拾妥當了,許三多直起身,才發現自己上鋪的人似乎已經先收拾好行李出去了。
想起昨夜的烏龍,竟有點兒會心一笑的意思,沖淡了初次離家的緊張,許三多背上包袱,随同艙的其他人一起準備下船。
抵達港口時,正是黎明。這個之前連遭大雨冰雹侵襲的小縣,在一片藍白交織的淺淺晨光中喘息着自舔傷口。溧陽的縣知事匆匆迎來,他為被水之災傷神已久,能得援手自是希望越多越好。
這次不是旅行,而是救人,下船集合後,來不及互通姓名噓寒問暖一番,居士林早已按之前報名的信息将義工們分組并選出組長以便分頭行動。許三多,年屆十六,身材瘦小,模樣稚嫩,很自然的被分在了後勤組,幫忙做飯分菜給義工和災民。雖未擔重任,自己似乎也沒派上大用場,可将自己與周圍的成年人一對比,雖有些不甘和沮喪,但在這特殊時期,自己不添亂、不胡來,也許正是對大家最好的幫助。
分組完畢,大夥兒正要各自行動,卻聽撼天動地的一聲驚呼:“——許三多?!”
衆人全都愣了下,反射性地目光四下探尋,卻見一高壯年輕男子撥開周圍人群,直匆匆地奔到一身高隻及他胸口的少年面前,然後一把抓住少年細細的手臂,那架勢竟好像要把别人胳膊擰斷一般,看得居士林衆人心有戚戚,正準備挽起袖子沖上來解救少年,卻見那少年欣喜道:“高城大哥?!你怎麼也來了?”
原來是舊相識啊,衆人撓撓頭,自行散了,那廂高城卻逮着許三多皺起了眉頭:“還用說,當然是響應居士林的号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高城别的沒什麼,就渾身勁兒大,來災區幫忙救人、搬物資都是舉手之勞。倒是你,怎麼也來了?你師兄他們不擔心麼?”
“史今哥哥同意我來,何況這是居士林的活動,我更要參加了。”許三多聲音轉小,“而且……我也想像你和成才一樣,能找到自己想走的路,多做些實事。”
高城一愣,笑罵:“你個小鬼,年紀不大,一天到晚腦子裡卻裝着這麼多事兒,累不累啊?小孩子就好好享受小孩子的生活呗。”
許三多擡眼瞅他:“高城大哥十六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呢?”
高城呆了呆:“……已經……已經在工地上做活了。”
“是吧,所以我也快十六了,也不能隻想着懶懶地受人保護和照顧了。”許三多彎着眼笑。
高城無奈,狠狠揉亂許三多的發荏:“服了你了我,行,這幾天我就充當下你的監護人,替你師兄們看着你,别做出啥危險的事兒,救人之于反倒害了自己。”
“是!謝謝高城大哥!”在這異鄉之地,沒料到竟能遇上一個熟識之人,着實讓許三多心裡踏實了不少,這種感覺就如同嬰兒在陌生的搖籃裡找到了常用毛毯的安全感。
……
赈災之旅,客宿他鄉,生活自然比家裡辛苦和不習慣,但好在有性格豪爽的高城為伴,每日累了一天下來,一大一小兩人坐在竈邊,邊吃邊互相聊天舒緩壓力,倒比以往更親近了不少。日子久了,大夥兒都知道他倆要好,甚至有人笑着打趣,說高城是年輕爸爸帶了個半大兒子來赈災,每當這時高城便一拐子把許三多摟到懷裡,昂着下巴笑着頂回去:父子同心,其利斷金,怎麼,羨慕不來吧?于是大夥便都笑彎了腰。
幾日過後,許三多仍舊在駐地幫忙做飯,卻聽見來端菜的醫護組的人在歎氣,說之前救回來的幾個孩子,因為水災與父母失散,還有的本就是孤兒,洪災暴雨中沒人照料,差點兒送命,這會兒送到帳篷裡來,身體上的傷口倒是有醫生和護工能處理,可心理上大約是在無人救助的災厄環境中呆久了,極度恐懼和絕望,現在對接近的人和住的地方都十分不信任,一直處在神經緊繃的狀态中,不肯好好吃飯,不與人說話,夜裡又難以入眠,導緻狀态很差,不利康複。
許三多默默聽着,他能夠明白這種心情,如果當年在山上沒有史今出現,他恐怕也會被這樣的絕望淹沒,而即便當時被史今收養,他也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逐漸習慣自己的新“家”……
許三多正呆呆出神,同組的秦叔卻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三多,這兒救助的災民多了,咱們人手不夠,能否麻煩你給醫護蓬裡的小孩子送飯過去?”許三多一愣,連忙點頭,雖還沒想好自己幫得上什麼忙,但心裡擔心這些孩子,隻想能先去看看也好。
同後勤的組長打了招呼,許三多将分給孩子們的飯菜盛在碗裡,再拿個大托盤裝上,然後小心地端着朝秦叔指的帳篷走去。
因正值初春,這間帳篷又是住的小孩子,所以特别将遮風保暖做得嚴實了些。許三多一進去便覺比别處暖和,接着就看到縮在角落裡的五個孩子——那五個孩子看起來最大的也才七歲,他們望着許三多的目光帶着防備和敵意。
許三多有些局促,正不知該怎麼辦,卻見進門處有個青年背對他而坐,一身白大褂,似乎很苦惱地在查閱書籍。
“請問……”許三多猜測這應該是照料這些孩子的義工,卻見那青年驚訝地回過頭來:“——是你?”
許三多先是一呆,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接着便聽那青年笑道:“怎麼,那晚上不接受我給的點心也就罷了,還連帶将咱們初識之事兒也抛諸腦後了?”
“原來——是你!”許三多這才想起這聲音是來溧陽那晚與自己說過話的人,當時夜裡看不真切,這會兒一瞧,才發現對方年紀不過二十上下,長相清俊,自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書卷氣,笑起來卻像個親切的大男孩。
“記得第一天來溧陽的時候,有個大個子驚天一吼,接着便拽住一小少年,當時我站在後面遠遠聽不清你們說什麼,不然憑聲音便該當時就把你認出來了。”青年笑道,“後來就再沒見過你,卻想起那晚連臉都不曾看真切過,難道要一個一個循音辨人?那大夥兒豈不會被我煩死。”
許三多被他逗笑了,隻覺得此人十分親和,就像個大哥哥一般:“大家看我年紀小,把我分在後勤組,不用東奔西走,今天也是人手實在不夠了才到這兒來送飯。”說着,看了眼角落裡的五個孩子,“你是醫護組的麼?”
“算吧。”青年撓撓頭,“我留洋學醫,學的是外科,幫這些孩子處理外傷是不在話下,可這些孩子心病難愈,我正犯愁呢。想看看醫書上有沒有對症之法。”
許三多見他一臉苦色,躊躇道:“要不……你們先吃飯吧,待會兒菜該涼了。”
青年想了想,放下書道:“說得也是。我餓沒關系,孩子們吃了涼掉的菜,鬧肚子可就麻煩了。”說着便幫着許三多在木樁搭的桌上放下托盤,然後端起一碗菜粥走到角落的榻前,想哄那幾個孩子吃東西。
那幾個孩子見他過來了卻是十分害怕,争先恐後地往裡縮,推推搡搡間,一個小皮球卻從榻上滾下來,悠悠落在許三多腳邊。青年與那五個孩子停了動作,一齊望向這邊,滿屋無聲。
“……球……”終于,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許三多循聲看過去,隻見一個最為瘦小的男孩被其餘四個孩子護着,他看起來年紀最小,眼距極近,瞳仁奇怪地對在一起,形成一副鬥雞眼,神情茫然呆滞,視線似乎對不上焦距,隻是歪着腦袋,直愣愣地對着許三多,伸出小手重複着:“……球……”其餘幾個孩子卻是立刻将他的手抓回來,保護性地抱着他,警惕地看着青年和許三多。
青年有些尴尬地看向許三多:“那個……你别介意,這孩子他……呃,如果不方便,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