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這光景,許三多心裡已猜到幾分——以前在貧瘠的家鄉見過不少這樣的孩子,大約是母親懷孕時便落下先天病根,出生後不管長到幾歲,智力總像個兩三歲的娃娃,有的被父母遺棄,有的則常被村裡其他孩子捉弄……
在這荒災遍布的亂世中,受苦受難的,最可憐的莫過于孩子,許三多當年也因一場大病而長到七歲都不記事也不會走路,本就貧窮的家裡拖着這樣一個孩子,更是步履維艱,于是父母無奈将他遺棄在山中,卻大難不死遇上史今而被收養。史今教他念佛敬佛,消忏業障,最後竟奇迹般地完全康複……眼下這孩子,恐怕也是類似的的可憐人。
醫護組的青年大約是怕一般人害怕或瞧不起這樣的孩子,所以才勸許三多先離開。然而對許三多而言,也許目前義工組裡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些孩子們的心情,面對他們,許三多心裡沒有瞧不起或害怕,隻真心希望能盡最大努力幫助他們。
腳下步子頓了頓,許三多彎腰拾起小皮球,緩步走向角落的孩子們,心裡則不斷地誠心為他們默念佛号,希望自己所做之一切功德,能借由阿彌陀佛與觀世音菩薩的慈悲願力,為這些孩子,特别是那個先天不足的孩子,消除業障,帶去真實之益——經中有雲:念一聲“南無阿彌陀佛”,能滅八十億劫生死重罪,然而人之所以生生世世輪回流轉,是由于無量劫以來,人由“貪、嗔、癡”鼓動“身、口、意”所造作的各種惡業卻是無量無邊,若這些惡業有實體體積可以形容,那便是整個宇宙也無法容納,所以才需不斷精進勤修,斷諸惡念惡行,長養福德智慧。可對于這些孩子,他們暫時無緣像許三多當年那樣,有史今那樣的人引領他成長、引領他在佛力中獲得奇迹,所以不懂念佛消除業障,因此許三多希望,至少能将自己念佛的功德回向給這些孩子,希望他們以後的人生之路能少些苦難、多些順遂,也有緣能聞佛法,得以改變命運。
看着許三多步步接近、小心地将皮球放在孩子榻前,青年心中不無驚訝:這些孩子防人之心極重,剛被救上來時奄奄一息,可治好外傷後便再難接近,對于初見面之人更是躲得遠遠的,連自己這個作醫生的,也是花了好幾天與他們朝夕相處,才終于能靠近他們。然而現在,他們隻是直直盯着許三多,竟沒有像被其他人第一次靠近時那樣渾身僵硬或發抖。
放下皮球,許三多怕吓着這些孩子,便退後一步站定,見他們直直瞅着自己,便也盡量用柔和的目光回望他們,心中仍舊繼續為他們念誦佛号,并發願将此功德盡數回向給孩子們。
氣氛略微有些尴尬,青年撓撓頭,彎下腰,盡量讓表情看起來特别溫柔無害,向孩子們道:“那……大家先吃飯吧?别餓壞了。”
孩子們看看青年,又看看許三多,最後看看青年端過來的飯,終于年齡大些的那個接過碗來,讓年紀最小的那個先吃。
青年松了口氣,眼神示意許三多再将其他幾碗飯菜端過來。許三多連忙輕點了下頭,剛轉過身要走,卻忽的被拽住。
青年和許三多都愣了下,順着看過去,發現竟是那個先天不足的孩子拽住了許三多的衣角。那孩子不會說話,隻一手抱着小皮球,一手扯着許三多衣角,歪着腦袋看着許三多。
許三多不知該怎麼辦,求助地看向青年,青年呆了半晌回過神來,蹲下身,柔聲哄那孩子:“小寶,怎麼了?先吃飯吧,嗯?”
那孩子不理吳哲,隻瞅着許三多,然後又拽了拽許三多的衣角,嘴裡發出“啊……啊……”的嗚咽。許三多發現這時青年也不明白那孩子的意思,想了想,索性順着孩子拽他的力度,放輕了動作在床邊坐下。
那孩子見許三多坐下了,也不躲開,隻是很好奇地緩緩左右歪着腦袋打量許三多,似乎努力想要用那雙焦距不明的眼睛看清許三多。許三多不惱不急,也不作聲,隻溫和地回望着他。良久之後,那孩子緩緩向許三多身邊靠近了一點,許三多還是不動,隻任由他拉着自己衣角。末了,那孩子又向許三多靠近了幾分,引得站在旁邊的醫護組青年幾乎驚訝出聲,畢竟自從救起這孩子以來,從沒見過他主動靠近過任何人!可還沒等他驚訝完,卻見那孩子已挨着許三多坐着,然後将小手緩緩伸向許三多。許三多直覺反應便立刻溫柔地接住了孩子伸過來的手。下一步,那孩子做了個令在場其他人無比驚訝的舉動——隻見他拉住許三多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然後似乎不滿足般,琢磨了半晌,又緩緩挪近些,直接靠在許三多懷裡,然後拉過許三多的手,讓許三多抱住了他!
不僅許三多和青年,連其他幾個孩子都愣住了。許三多呆呆的還不知該作何反應,那孩子又幹脆紮進許三多懷裡,兩手抱着許三多的腰,腦袋在他肩窩蹭了蹭……這樣一個舉動,卻令許三多鼻子泛酸,可以想見,這孩子過去有多麼孤獨和缺乏關愛……半晌之後,許三多終于回過神,伸出手,小心地擁住這孩子,心中默念着佛号,隻願把所有的關愛都給予他,讓他感受到人的善意與溫暖,平複過去的困苦。
青年背着手臂站在一旁,覺得眼前的景象非常的神奇,這個與自己隻有一面之緣的小小少年,本身都還隻是個半大孩子,也沒出過遠門或擁有太多經曆,然而此刻他周身卻似乎有着非常溫暖柔和的“氣”,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也讓人覺得放松和信賴。起初是那個先天不足的男孩,接着其他幾個孩子也逐漸放松下來,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靠近許三多,然後依偎在他左右,表情也是從未有過的輕松自在,仿佛終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青年摸摸鼻子,明明自己年紀比這少年大,卻在此時竟也生出一種想要親近他的感覺。
這麼想着呆了半晌,青年忽然靈光一現,連忙把給孩子們的飯菜端上前來,示意許三多哄他們吃飯,許三多連忙輕點下頭,溫言勸孩子們吃飯,而這些孩子此時已完全不排斥他,乖乖地端起飯碗,想來也是餓了,一個個都吃得狼吞虎咽。許三多看着這些孩子,忍不住勾起唇角,再一擡頭,卻見青年也是終于松了口氣的樣子,二人目光相對,不禁會心一笑。
待到孩子們吃完飯,許三多本想将空碗端回去,奈何小孩子們都拉着他衣角不放手。青年努力擺出最溫柔的表情,朝孩子們拍拍手說讓自己來抱、讓許三多回去,可孩子們卻絲毫不買他的賬,隻拉着許三多不放。最後作為醫護組的青年,不得不當了回後勤組,代許三多将碗盤端回去,順道說明了事情原因。最後晚上孩子們終于累睡着了,許三多才得以脫身。
二人輕手輕腳從帳篷裡出來,站在門外才終于長出了口氣。青年拍拍許三多的肩,笑道:“沒看出來啊,深藏不漏,還有這等本事!”
“什麼深藏不漏的。”許三多撓撓頭,“我今天也沒想到最後會這樣。”
“不對吧。”青年抱臂,故意很誇張地上下打量許三多,“我還是治好他們外傷的醫生呢,天天來看他們,他們都還對我很防備。為何獨獨見了你,跟見了親人似地?”
許三多搖搖頭,回想當時自己不過是心中念佛,然而再一想,此念佛便是念阿彌陀佛,“阿彌陀”意即“無量光”,光明無量,念佛之人誠念“阿彌陀佛”時,周身光明遍照,魔不能侵,而阿彌陀佛之光明還能使人身心柔軟溫和。這些孩子,特别是那個先天不足的男孩,也許正因為五感能力的缺失,反倒使心的感應與直覺更加敏銳,所以感覺到念佛的柔和光明,才如此親近自己?
許三多兀自出神,那青年伸手拍了下許三多道:“不管怎樣,今天謝謝你。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麻煩你之後每天都過來看看孩子們?就開飯的時間也成,我盡量讓他們不耽誤你在後勤組的工作。”
“說麻煩太言重了,大家本來就是來作義工的,這裡若需要咱們怎麼做,絕無推辭之說。”許三多腼腆道,“隻要能真的幫到這些孩子,都不麻煩。”
青年笑了,看了許三多半晌,忽道:“你看,咱倆都見過兩次了,今日還相處了這麼久,同來作義工也是緣分,能告訴我你的名字麼?”
“我叫許三多。”許三多連忙應道,“請問您的名字是……?”
“您就免了吧。”青年淺淺一笑,“我叫吳哲,約莫就比你大個幾歲,今後這幾天還得請你多幫忙,咱們一起把這些孩子照顧好。”
雖是夜裡,這位名叫吳哲的青年笑起來卻有種陽光燦爛的味道,是小少年們會憧憬的大男孩模樣,許三多自是也生出幾分好感,連忙點頭應了,又商量了下明天再來幫忙的事兒,這才告别離開。
回到住處時,高城還在帳篷外等他,正焦躁得大步來回走着,見許三多回來了,老遠就快步迎上來,氣急敗壞道:“怎麼現在才回來?”
雖然口氣嚴厲甚至有些沖,但此刻的高城卻讓許三多覺得親切甚至……可愛?那樣子就像等待主人回家而焦躁的大狗狗。想到這裡,許三多不禁抿抿唇,止住笑意,将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高城這才放了心。
臨睡時,高城問:“那從明日開始,你要去醫護組幫忙了?”。
許三多側躺着面向高城:“我會在給孩子們送飯時去看看他們,畢竟被分在後勤組,還是以這邊為重吧,目前各組人手都不太夠,我要是完全扔下這邊的事兒,可能會給後勤組添麻煩。”
高城覺得他說得在理,卻又皺皺眉道:“兩邊兒跑啊,可别累着自己了。”
許三多應了,沖高城憨笑。高城搖搖頭:“你啊……睡吧。”
說了睡覺,許三多卻有些睡不着——雖然作為義工組成員,在後勤組為大家服務也是工作之一,但今天的事情,卻是直接接觸并幫助到了災區的孩子,這令許三多既高興又欣慰——也許這隻是件小事,然而對急于長成的少年來說,卻是莫大的鼓勵。
夜漸漸深了,唯有營地值夜的篝火在帳篷外映出暖色的光,許三多也終于有了睡意……
——我希望,我也能成為……像史今哥哥那樣……一個能夠幫助在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中無辜孩子的人……如果我成為了那樣的人,袁朗哥哥……是否也會感到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