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回到雲沙寺時,腳步十分輕快,他覺得這是美好的一天,有提問,有思考,有得到肯定,還有新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他讓袁朗感到開心了。所以回來後,他下意識地想和史今分享。
然而快步走到廂房門前,卻莫名有種近鄉情怯。許三多輕輕推開門,裡面史今正在閉目禅坐。
許三多不敢打擾,放輕動作進去,在史今對面的蒲團上盤腿坐下,安靜守在一邊。
角落的香爐焚着青煙袅袅,香已燒了大半,煙色盤旋,然後無聲無息地消散。史今神情專注,呼吸悠長而平穩。許三多望着他,感到甯靜與安心。
廂房内異常安靜,遠處傳來僧人們晚課的誦經聲和廊角屋檐下的風鈴聲,仿佛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待一炷香燃盡,史今睜眼,對上許三多的目光。
史今這一眼,很平靜,卻又有無限溫柔,片刻之後,他微微一笑,向許三多伸出手:“三多,來。”
許三多鼻子一酸,忽然意識到,最近忙碌的生活下,他已經多久沒有好好看看史今了……這麼想着,竟不自覺地上前兩步,在塌邊跪下,像小時候那樣,将頭枕在史今膝上。
可如今他已經十七歲了,童年的尾聲早已逐漸從指縫溜走,這樣“幼稚”的舉動或許已經不太合适,可他舍不得這份難得的親近感,仿佛隻要這樣靠着,就能暫時忘卻成長帶來的煩惱,和前路未知的忐忑。
史今的手輕輕撫摸過許三多的發荏,沒有着急或不耐煩,隻是安靜地讓他靠着,等他整理情緒。
良久之後,待到遠處誦經聲都安靜,風也停止了,許三多開始輕聲向史今講述今天發生的事。
史今聽得很認真,仿佛要将許三多的一切都記在心中。
許三多說到熊希齡讓自己去跟着學習,以後就要離開孤兒院了,可能要接觸一些更像大人們做的事了,史今微笑,柔聲道:“那很好啊,我們三多長大了。”
許三多低頭,垂眸去看月華透過窗棱,鋪在史今淺灰的長衫衣角。
史今哥哥,我好像确實成長了,但好像,卻也離你更遠了……
窗外風來,吹得油燈芯上那一簇火苗微晃,史今的身影似乎都有一瞬的模糊。許三多不禁伸手,攥住史今鋪在榻上的衣角。
“怎麼了?”史今的聲音很溫柔,卻也很遙遠。
許三多想起了袁朗。
若說袁朗是那天上月,光華萬丈,照我前行。而你,則是地上霜,在我身後鋪開一片溫涼,安靜地等我回頭,卻又似乎希望我永不要再回頭,能一直向前走。
“史今哥哥。”許三多擡頭,也望着他,純真的眼裡開始有了童年未曾有的情緒,“我會努力的。”說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許去了那裡,和我以前學到的東西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寺院長大,許三多以前學到的一切,都是為了成為一個小沙彌做準備的。然而現在,他卻可能要真正走入這萬丈紅塵了。
史今笑了笑,覆上許三多攥着他衣角的手,安撫地輕拍。
“三多。”史今的聲音令人安心,“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覺悟就是發菩提心。不論你在哪裡,做什麼樣的事,面對什麼樣的好壞成敗,都能以平常心對待,就是修行。”
許三多認真聽着,心也慢慢定了下來,他想起他所學到的知識——不起分别心,把一切境遇都看作如夢如幻,榮辱不驚。
“華嚴經上講,不為自己求安樂,但為衆生得離苦。”史今最後握了握許三多的手,”隻要能始終懷着這樣一顆心,在哪裡都能踐行出自己的‘道’。”
不為自己求安樂,但為衆生得離苦……許三多默念了一遍,心中忽如天地寬。
“史今哥哥,我明白了。”許三多眼睛笑得彎起來,“隻要做的是利益衆生的事兒,就是修行。”
史今含笑點頭,擡手摸了摸許三多的發荏:“早點休息吧。”
許三多點點頭,連忙端了小搪瓷盆子去洗漱。
視線随着許三多撩簾而出,一陣夜風灌進來,吹得史今身上一涼,他垂下眼,慢慢合掌,把一切情緒收回。
緣分終有盡頭,人也……總是要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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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熊希齡商定後,袁朗趕赴天津及時向段祺瑞彙報并緻力說服。段祺瑞在權衡利弊後,出于對皖系形象、國際聲譽以及國内勢力角逐等多重政治考量,對該行動表示贊成。最終,國内基于對蘇俄災區人民的同情,及幫助新生的蘇維埃政權盡快克服困難,熊希齡出面,聯合各領域上層人物、社會賢達173人,共同發起“中華民國俄國災荒赈濟會”。其中,熊希齡被推舉為董事長,蔡元培等擔任副董事長,李大钊任文書股副主任。
李大钊等赈濟會骨幹也從熊希齡那裡或多或少聽說了袁朗對于促成赈災行動的努力,對這個皖系軍閥的印象亦有所轉變。以往認知中,軍閥往往與割據、争權奪利等負面形象相連,但袁朗此次在赈災行動中的積極态度和作為,卻讓人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軍閥形象—— 一個願意超越派系之争,關注民生疾苦,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人物……部分赈濟會骨幹開始思考,或許在複雜多變的□□勢中,并非所有的軍閥都隻會追求個人或派系的私利,也有一些人能夠超越狹隘,展現出更為高尚的品質。
這種思考,不僅豐富了初生共産黨的政治視野,也為日後的歌命活動提供了新的思考和啟示。
1922年2月28日,熊希齡作為代表,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發文呼籲:“我國人最富于慈善性,凡是親仁善鄰、救災恤患,一切美德,從不讓人獨步……期望各大善人視世界如一家,凡自己力量所能辦到的,竭力提倡……須知恤鄰,即為愛國,濟人之急,正是為自己造福。現在都知道維持國際的名譽,這救濟俄災,正是國民的外交……古人說,當仁不讓,願各慈善大家,量力捐款,救了我們的鄰國三四千萬待死的災民。”
由于上海為“全國最佳之地,登高一呼收效必巨”,成了本次募捐的主要陣地。待袁朗從天津趕回來後,同熊希齡、幹事長王葆真會同上海各團體召開聯合大會,并在一品香旅社宴請上海各界名流。宴畢,俄國災荒赈濟會上海部正式成立,主要由工商界、教育界、報界及一些有名望的人士組成,他們财力雄厚,深知慈善的國際影響力,自是出力甚多。
時間緊迫而任務重,赈濟會上海部工作人員緊缺。許三多剛來就被安排了滿滿的任務,一是要學習協助處理捐款記錄,二是需要協助整理歸檔赈濟會日常工作中産生的大量文件資料,此外還需跟着前輩們在外積極宣傳,奔赴滬江大學、晏摩氏女校、啟秀女學校、女子青年體育師範、四川路橫浜民強中學、雲生學校、愛文路聖彼得堂、各路商界聯合會、共和影戲院等地。專任人員在台上演講,許三多他們則在下面分發宣傳資料,為聽衆講解。
許三多忙得連軸轉了兩周,甚至宿在赈濟會辦公室,好不容易有天下班後能回去一趟。
此時正值傍晚,夕陽如同熔金般傾瀉在狹窄古樸的巷弄裡,将青石闆路鍍上了一層溫暖柔和的光輝。許三多從赈濟會出來,有些疲憊,呵欠連天,從繁忙的市區往雲沙寺走。
“——許三多!”忽有熟悉的聲音叫他,許三多一擡頭,見前方巷口逆光站着一個高大人影,他微微眯眼,定睛一瞧,喜道:“高大哥!”
好久沒見,高城的面容比起記憶中更加堅毅,那雙琥珀般的眸子注視着人,眼神也比以往更加深邃有力,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似是絲毫不畏初春的嚴寒,袖子就這麼随意挽起,露出結實有力的蜜色雙臂,叉腰站在那裡,如一座高山。
“高大哥!你怎麼來了?”許三多快步上前,“好久沒見你了!”
高城伸出右手,直接狠狠摟了他一把,摟得許三多一個踉跄,鼻子撞在高城胸口。
“高大哥,你、你這兒也太硬了。”高城力氣實在太大,許三多艱難地伸出手,揉了揉被硬實的肌肉撞疼的鼻子。
高城朗聲笑道:“咱們工人一天到晚勞作的,身闆兒能不硬嗎?不然拿什麼扛。”說着,退開一下,拍了拍許三多的肩,“我前些日子,連着好幾天去雲沙寺和龍華孤兒院找你,你都不在。我還以為是錯過,結果仔細一打聽,才知道你去了赈濟會工作。”
許三多點頭:“赈濟會的董事長,熊希齡先生,既是龍華孤兒院的主要捐助人之一,也是佛教界的大居士,他介紹我去的。”說着,又抿着酒窩有些不好意思,“袁朗哥哥也很鼓勵我多鍛煉,多學習。”
聽到袁朗的名字,高城臉色一沉,雖然無權幹涉許三多交友,但他對軍閥實在無甚好感,加上最近他還加入了代表無産階級的共産黨。高城原本興奮地想将這件事和許三多分享,可一想到許三多和袁朗的關系,那上頭的熱情就慢慢冷卻了下來……黨的綱領規定要嚴格保守黨的秘密,包括自己的黨員身份,不能随意向他人透露,加上此時軍閥割據、社會動蕩,初生的共産黨面臨着來自各方的壓力和威脅。因此高城在謹慎考慮過後,還是決定暫且不提,以避免給組織帶來不必要的風險和損失。可這麼一想,自己和許三多之間似乎就有了隔閡,就更恨得袁朗牙癢癢。
“别提那個袁朗了,今天我來找你有正事兒要辦。”高城按着許三多的肩膀,“你們不是正在倡議給蘇俄災區捐款麼,我們也想捐。”
“你們?”許三多正想細問,高城便推着他往巷子裡走,邊走邊大聲招呼:“李嬸兒!老劉!許三多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