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這時間大家剛吃過晚飯,不少鄰裡應聲推門而出。這附近住的,不外乎紡織或煤炭工人、木工鐵匠或裁縫等手工藝人、再不然就是餐館服務員或清潔工等。
“許三多。”高城站定,攬着他肩膀,“這段時間你們宣傳得廣,大家對于國外的慘狀都很不忍心。雖然我們掙得少,兜裡摸不出幾個閑錢來,但大家也還是想出一份力。”
“是啊,我看報紙上說,都人吃人了,造孽哦!”李嬸歎道。旁邊鄰裡們紛紛附和,邊說邊把準備好的錢拿出來。雖然每個人摸出來的不過幾個銅元、銀元或更少,但對于他們而言已算是毫無保留。
不敢怠慢大家的慈悲善心,許三多趕緊想掏紙筆出來記錄,摸了半天發現沒帶,正着急,一隻寬厚的大掌便把本子和鉛筆拍在了他手上。
“拿去用吧。”高大的身影覆蓋住許三多,高城叉腰看着他,“送你了。”
放在手心的袖珍筆記本,略比成人巴掌大點兒,由粗糙的紙張裝訂而成,淡綠色的粗布封面上印着一朵小花,像新生的野草。鉛筆削得尖尖的,帶着幾分使用過的痕迹。
這筆記本雖然樸素,卻是嶄新的。許三多捧着本子呆了片刻,仰頭望向高城:“高大哥,這是你專門送給我的嗎?”
高城耳根子可疑地一紅,别過臉重重咳嗽兩聲:“讓你用你就趕緊用!哪兒那麼多廢話!早點兒登記完了大家也好回去休息!”
許三多向來不怕他虎着臉的樣子,高興地應了,連忙給大家登記捐款。
待收完了,高城道:“你年紀小,揣着這麼多錢不安全。我送你回去,明早我在雲沙寺門口等你,再把你送去,保管萬無一失。”
許三多想想也有道理,遂不推辭,眼睛一彎:“高大哥,謝謝你這麼照顧我。”
“我、我可不是特地為你做這些。我主要是吧,要保障大家的善款都能用在該用的地方,别被宵小偷了!”高城伸手一揉他發荏:“走吧!”
夕陽最後一點餘晖在腳下的青石闆上跳躍,高城走在右側,偷偷低下視線去瞧身旁的許三多。少年揣着他送的筆記本和鉛筆,安靜乖巧地走在他身邊,自己高大的影子覆蓋在許三多肩膀上,像攬着他一樣,高城突然就覺得心情很好,步子都擡得高了些,不自禁地哼起歌來。
“——勞工神聖,勞工光榮,汗水澆灌希望田,創造未來新篇章。不再受那苦難深,要為自己争光明。團結一心力量大,鬥争到底不回頭……”
許三多第一次聽高城哼歌,抿着酒窩笑:“高大哥,這是什麼歌啊?”
“這歌叫勞工神聖。”高城笑道,“據說是哪個人聽了蔡元培先生演講後做的,出處已不可考,不過咱們碼頭的兄弟現在都會唱了。”說着,又繼續哼了起來。
高城長年在碼頭做工,身強力壯,哼起歌來也是中氣十足,那些歌詞竟被他唱出了點兒氣震山河的味道。許三多摩挲着筆記本粗糙的封皮,不禁也被這歌中高亢的情緒所感染,步伐輕快起來。
待到了雲沙寺,史今正巧撩簾出來:“三多,有朋友在等你。”
“三多!”不待許三多答話,成才已經從屋内探出頭來,眼睛亮晶晶地沖他招手。旁邊正是吳哲。他身着一套合體的中山裝,剪裁簡潔大方,胸前口袋上工整地别着一枚精緻的鋼筆,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潔白的襯衫袖口,像初春楊柳般溫文爾雅。
“成才,吳哲!”許三多這段日子忙于赈濟會,已經好些日子沒見他們,心裡也十分高興。
高城和吳哲在溧陽縣救災時便見過,此刻也不覺得陌生,大家寒暄幾句,許三多幹脆将大家請到雲沙寺涼亭處坐。
天色漸晚,初春這幾日頗為暖和,在外面坐着反倒覺得開闊暢快。史今叫許三多拿了些大殿上撤換下來的供果招待他們。一人給了個橘子,還有幾顆花生。
“佛門最重視因果,種善因,得善果。吃了這曾經在佛前供過的水果,希望大家都能早日智慧慈悲雙雙圓滿,得佛果。”許三多笑着說些吉祥話,分完之後手裡還剩一個,不禁微微發愣,想着袁朗要是也在就好了,就能也給他一個。
高城本就豪爽,也不懼家世差異,成才和吳哲也是進步青年,心無芥蒂,三人打開局面後很快就談到共産主義思潮和近期的蘇俄饑荒。
“這不,現在社會各界都在積極捐助。”高城拍了拍許三多的肩,“剛回來路上,街坊鄰裡也出了份力,表達心意。”
許三多便把筆記本打開給他們看。
吳哲和成才看了,也往衣兜裡掏錢。
“先聲明啊,不是咱們吝啬,家裡已經捐過了。”成才笑嘻嘻地将摸出來的銀元放到許三多手上,“今天臨時出來找你,身上就隻帶了這麼點兒。”
“不在錢多錢少。”許三多認真數清楚了做記錄,“布施得福,重在心中有善念。”
這句話旁邊三個人聽了都受用,複又熱烈讨論起當今局勢來。高城和成才都不怎麼待見袁朗,便說到皖系戰敗,段祺瑞下野。
高城邊喝茶邊道:“看來段祺瑞這次是真頂不住了,直皖一戰,皖系算是栽了大跟頭。”
“可不是嘛。”成才附和道,“這回直系那些個大佬算是出了口惡氣,怕是以後這北京城的天又要變上一變了。”
高城冷哼一聲,眼神中透露出對時局的不滿:”變了又變,還不是軍閥輪流坐莊,苦的還不是咱們老百姓。說起來,那個袁朗正巧是皖系嫡派,我看他平時耀武揚威的,現在也得收斂幾分了吧。”
成才想起袁朗那從他們身邊劫走許三多的做派,撇撇嘴:“他那套軍閥派頭,我是早就看不順眼了。現在國際國産主義,講究的是為勞苦大衆謀幸福,他們這些軍閥,遲早得被曆史的洪流沖走!”
“咳咳……”許三多還未作聲,吳哲已經假意咳嗽兩聲,打斷了對話。
高城和成才實在很想說服許三多少跟袁朗來往,剛說到興頭上,這麼一被提醒回過神來,一瞧許三多,見他眉頭蹙起,形成一個川字,便不敢再埋汰袁朗,轉了别的話題。
許三多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觀意見,他們對袁朗有不同看法很正常。隻是……他偷瞧吳哲一眼,吳哲也正好在看他,沖他安撫的微微一笑。
能像吳哲這樣,即便不贊同,卻能及時察覺到旁聽者情緒并及時解圍的,實在是令人如沐春風的。
人在低落時總容易被溫柔吸引。許三多察覺到自己過去那年的心态,其實有些借着吳哲的溫柔來逃避袁朗不在的落寞。可是眼下看着這樣的吳哲,許三多意識到這樣不公平,正是因為吳哲是個很好的人,所以自己不該把他看作任何人的替代品。
許三多想,他是很喜歡吳哲的,但是這和喜歡袁朗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許三多認真想。
袁朗是哥哥,吳哲是好朋友。許三多想,應該是這樣。
這兩種喜歡是不一樣的。
吳哲曾對他說,三多,你是一個喜歡恬靜生活,也适合過這樣生活的人。但扯上袁朗那樣的人,如關系太親密,難免會因他而打破本有的甯靜,甚至卷入風暴。作為你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因袁朗而受累。
許三多認為吳哲說得很對。但是,他無法放棄袁朗隻為求一份恬淡的安全感。
吳哲是溫暖和煦的春光,可相比和煦的春光,他還是選擇追随凜冽的風。
TBC
好不容易單獨相處,袁朗會親手蹭鼻子,結果高城在唱《勞工神聖》,論高城總是慢一步的原因(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