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玩笑話,他卻當了真。
江甯看着她的眼底,睫羽低垂,在靜默之中漸漸垂下頭去。
耳畔響起他的聲音。
“若我給你,你想要嗎?”
她沒有開口說話,卻悄悄地勾住他的手指。
——想啊,當然想了。
“可你願給嗎?”
少女熾熱的眼眸灼傷了他的克己複禮。無情道偏偏放縱了他這一瞬。
梨花千雪,不比唇間一點朱砂。
江甯慢慢地湊近她的雙唇,卻遲遲不敢落下一吻,唯恐驚擾她的呼吸。
不可。
他不該如此。
手掌脫離她的手指,遠遠地背在身後,他後撤一步,與她拉開一個不那麼暧昧的距離。
像一頭受驚的鹿,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總覺得做錯了事。
“為什麼要離我那麼遠?”
“我越界了。”
“那我希望你越界。”她一把拉過江甯,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他,“即便是大踏步走進我心裡來,也沒關系。”
太近了。
一切心聲都被無限放大。
——我心悅你,我心悅你,我心悅你
震耳欲聾。
早已分不清誰是誰非。
卿卿,卿卿。
每念一聲,委屈便多一些。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遇見你?
他啞聲問:“永遠陪着我,好不好?”
一滴清淚劃落,她的臉頰平白多出一道淚痕。葉闖擡頭,靜靜地等待他隐去淚水。
孤鶴高松也會孤獨嗎?
會的。
比凡人孤獨百倍。
“好啊,我陪着你,永遠陪着你。一輩子過完,再到下下輩子。”
可她失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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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花先雪,已是一半春休。
帝休樹下站着一位仙君,他背手而立,擡頭望向帝休樹。
他已許久不見卿卿的身影。
那個身影被春風所消磨,清癯易折。
内疚感如同螞蟻一樣爬滿了全身,葉闖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她爹派來的李曳星捉去了,根本沒來得及跟他解釋。
降霄殿内分明看得到帝休樹,他卻非要親自跑到那樹下去。
“傻。知道自己被放鴿子了,還站在那裡幹等着,飯都不知道吃。”
江甯依舊在那時那地,不厭其煩地赴一場一人的約。
果不其然,他又一次失意而歸。
空塵岑寂,時間在寂寥中流逝得格外緩慢。從清晨到暮色,他的影子走了許久,好似千年。
暮色濃郁,唯獨寒月不落。
他獨坐殿中,不知為何事而落寞。
喟然長歎,他召出一個寶匣,雙眸溢出一道黯淡的凝光,指尖輕撫過匣面,半晌才舍得打開匣子。
那寶匣鑲金嵌玉,隻有半掌大小,靜靜地躺在他掌心。
葉闖偏頭去看,見匣内隻有一根頭發和一隻草兔子。
霜凝寒,霧鎖夢,情絲難斷。
猶如她無心一笑,卻不知驚起一灘鷗鹭。
“以其物追其蹤,源鏡開——”
源鏡之中,十七歲的葉闖正俯在地上,身上站着一個精壯的大漢,正是九品堂八怪之首葛禦齊。
她身體繃得筆直,兩腿并起,雙手支起了全身的力量,卯足了勁把自己撐起。
源鏡之後的葉闖看着這幕,不禁捏了捏胳膊,被葛叔支配的恐懼讓她後背發涼。
“好!”一女子鼓掌道,“第一千九百九十九個,再來一個,小堂主就能去吃晌飯了。”
此人正是八怪之一,女賊手蘇堯紅。
“不行,這個做得不标準,再罰十個。”葛禦齊神情嚴肅,單手掐訣,又給她上了重量。
葉闖雙臂打抖,努力地把臉往地上貼去,咬牙道:“葛叔,我沒招惹你吧?”
圍觀者中一人手搖蒲扇,約莫二十來歲,正是蘇堯紅胞弟蘇堯均。
“臭葉闖,你擅自偷跑出九品堂,讓堂主給我們幾個好一頓罵。這兩千個俯卧撐算是便宜你了!”
蘇堯均禦扇往葉闖的胳肢窩撓去,惹得葉闖一笑,臉直接撲進了土裡。
“蘇二狗,你敢耍陰招!”葉闖抹了把臉,将吃進去的沙土吐出,“這個不算!我已經完成了,對吧葛叔?”
“三心二意,再罰一百個。”
葉闖猶如五雷轟頂,她雙拳緊攥,沖向蘇堯均,要去報仇雪恨。蘇堯均做了個鬼臉,一溜煙往後面跑去。
其餘六人閃到一邊,準備看戲,蘇堯紅搖手高喊:“加油啊小堂主,加油加油。”
那嬉鬧之聲透過源鏡,回蕩在這空曠的殿中,葉闖望着他的背影,突然發現,在這蒼生之上,神仙殿中,他隻身一人。
寂寥、孤獨、冷清,周身空無一人。
鏡中那個少女明眸善睐,鋒芒畢露,她與旁人嬉笑打鬧着,連衣擺都沾着少年氣。燈火通明,刺痛這無邊的黑,映在他的臉上。
“你把我忘了。”
江甯淡淡地看着她,眼中化開一滴落寞,“你有父親,有長輩,有家。你把我忘了。”
“卿卿,”他呢喃道,“你把我忘了。”
她終于懂他那一刻的眼神了,她終于明白他為什麼會羨慕自己了。
因為江甯不是一把無情的劍。
他太孤獨,太寂寞,太渴求人與人之間的溫馨了。但他又不肯,或者不會,抑或是不能,被仙門、無情道緊緊束縛,成了一尊死去的石像。
可是明明,那一雙桃花眸裡盛着滿滿的人間。
從頭到尾,他都為“愛”一字動容。
所以風月有了名字,叫做“風悅”。
怪不得他會不想認她,不想同她講話。
原來,她早已傷透了他的心。
“我怎麼可能把你忘了。”
江甯回眸,怔怔地盯着某處,那是三年之後的、葉闖的眼睛。
“我怎麼舍得把你忘了。”
江甯緩緩地走向她,隔着時空,試探地伸出手去。
“阿甯,我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我從沒有忘記你。”
“回去之後,我更加勤奮地習劍,從他人口中不斷打探你的消息,了解你的過去,望過一條通向外頭的小路無數次,終于,我積攢了三年的運氣,才在洛南遇見你。”
“你看,被情一字困住的還有我啊。”
倏然,江甯的脖頸處攀升出道道血符,血絲從他的嘴角滑落,滴在羊脂白玉上,觸目驚心。
可他偏偏撐住了身子,要聽聽她的聲音。
“阿甯……”她将手覆在屏障上,企圖與他更近幾分,“對不起。如果我早知道我在你心裡這麼重要,我會早早地來找你,也不會對你發脾氣。”
“阿甯,不要再想着我了。想我越深,就越痛不是嗎?”
似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心痛愈烈。
血符滋滋作響,絞殺着他的經脈。他終是堅持不住,在地上痛苦地哀嚎。
疼至力竭,他蜷起身體,恸哭起來,“可是……明明是你說,要永遠陪着我的。”
一滴淚順着他的鼻尖落下,與血凝在了一起。他的額頭抵着玉磚,刻下層層紅痕。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留我一個人?我好孤獨……我想你來陪陪我,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卿卿……”
全身發麻,心髒被人撕裂,他的哭号在耳邊叫嚣着,刺痛了她的靈魂。
說再多對不起也止不住這痛了。
她鼻尖一酸,怔怔地落下一滴淚。她木然地伸出手,那淚滴微涼,圈在她手心裡。
原來,無心之人也會落淚。
孤鶴銜悲茹恨,鳴嘯而去,唯他一人苦苦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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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他渾身一顫,從痛中驚醒。江甯抹去嘴角的殘血,咬牙撐起身體,一步一頓地向殿中蓮座走去。他雙肘撐在座上,無力地跪倒在地。
“風悅。”
風悅立在座旁,轟鳴陣陣,卻無法飛至他身前。
他不可置信地再喚了一次。
可無濟于事。
他望着自己微顫的雙手,胸膛劇烈起伏着,體内真氣暴亂,激得他渾身一震,又噴出一口血來。
江甯撐起身體,向劍挪去,雙手握住劍柄,猛地一拔,連人帶劍一同摔落在地。
他扼住微顫的呼吸,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提劍又是一揮。
然而隻甩出一道風聲。
同尋常人刺出的劍别無兩樣。
無為先師出現在殿中,他眉頭緊皺,“殿下,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