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甯單手執劍,落魄地站在月色之下,再回首,眼中已無光。
他顫聲問:“無為,我的法力呢?”
“情劫所破。”
“情劫?情劫何處。”
“殿下,她便是你的劫難啊。”
江甯握住劍的手一抖,怒道:“她不是我的劫難!”
那道血符再次出現,來勢更兇,血光熾目,道道尖鳴直刺人心。他失力跌落在地,蜷起身子,向一旁的風悅挪去。
“殿下本不适合修無情道,而今動心,才遭無情道反噬。”
他咬牙握住劍,再一次起身,“動心?我封心十餘年,怎麼可能一朝就破了戒!”
劍未揮出,他再次撲倒在地。
不甘心。
他一次次爬起,摔得卻更慘烈。
不甘心,不甘心……
無為很是心疼,攔道:“殿下何苦折煞自己啊。”
江甯不聽,忍着劇痛站起,催動着全身的真氣,喝道:“風神聽令!”
霎時間,大殿震動,殿内攀升出一條巨龍,巨龍化形,順他一劍直破殿門。
砰——
江甯胸腔一震,撐劍半跪在地,竟是連血也吐不出了。
“殿下!”無為先師快步上前,運掌探過他的經脈,不禁大驚失色,“道法反噬,真元相融,元嬰盡散,危矣!昆虛仙君——請速速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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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爻大亂,星宿奇變,天降異火,百獸哀嚎,一切都在預示着——仙君隕落。
降霄殿内。
江甯神識混亂,躺于寒玉榻上。衆仙娥服侍在他身側,替他拭去唇邊不斷湧出的血。
他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命若懸絲,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消散。
昆虛仙君背手而至,他正是江甯之父江宗華。在他身後,分别站着無為先師和葉無雙。
“可憐的小朋友,”葉無雙搖頭歎息,望向江宗華,“師兄,你想如何做?”
“分其真元,以保其命。”
葉無雙眉頭緊蹙,于心不忍道:“你要生生分離他的真元?隻怕是法陣未成,你這寶貝兒子便要疼死在半道了!”
無為先師搖頭道:“若想留住小殿下的性命,便隻剩下此法了。”
江宗華面如寒霜,隻冷言道:“他早在二十年前便該死了。”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無言。
葉闖分明看到,江甯的手微顫了一下。
昆虛仙君令仙娥用捆仙索綁住他的手腳,而後三人各站三處,齊開法陣。
霎時間,靈光四起,有金、紅、白三道真氣打入江甯的心口處,真氣灌體,如刮骨般痛徹心扉。
江甯猛然驚醒,他緊咬下唇,反手抓住捆仙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們。
“對不住了,江小公子,我們這三個大人黔驢技窮,隻能讓你受點苦了!”
葉無雙大喝一聲,周身的湧動的真氣猛然擊入他的眉心,“天地之和,陰陽兩分,逆元而生,裂!”
捆仙索驟然收緊,射出道道枷鎖,将他全身禁锢。
“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好痛。
比死還痛。
“放過我吧……求求你們,放過我……”
法陣仍然在啟動,對于江甯來說,那是比錐心刺骨、噬血扒皮疼數十萬倍的酷刑。
葉闖緊咬下唇,眼淚如決堤般瀉出。一聲聲的慘叫回蕩在這殿中,殺透了她的魂魄。
他很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心如刀割。
葉闖哭嚎着,慢慢跪了下去,她捂住心口,那處仿佛被人鞭笞過,已是千瘡百孔。
原來,原來……
害你至深的,是我啊。
“阿甯……”
她的心裂出一道冰痕,冰層之下,是滾滾紅塵,是她無師自通、從一而終的心動,是她百轉千回、黯然銷魂的留戀,是她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溫情。
她怎能不為他心疼?
葉闖拼命地捶打着面前的屏障,仿佛要把它殺個粉碎。
江甯,江甯……
我不想讓你受苦。
似乎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他不再掙紮。他看向眼前的虛無,淡然一笑,“卿卿,卿卿。”
“果然,我一喊你,你便來了。”
她望着被血光吞沒的江甯,努力壓住喉頭的嗚咽,“你為什麼不讨厭我?我害得你修為散盡,害得你如此痛苦,你為什麼還要念着我的名字?”
“你居然……還心念着我。”
江甯眸色凄黯,用盡最後的力氣,向虛空中探出手去。那指尖越過時空,于她的臉側滑落,留下冰涼的雪香一抹。
屏障化為雲煙,一縷縷地飄散而去,葉闖終于向他沖去,想要不顧一切地擁住他。
“我來看你了,我是葉闖,我是卿卿。我……”
眼前之景盡數沙化,将他那最後一抹笑意席卷而去。
再回神,她已來到了萬仙殿。
一尊四方的仙台自殿中升起,衆飛升道者的靈位供于其後,萬仙台之上,昆虛仙君背手而立,神情漠然。
“你修為盡散,已淪為廢人,不配仙君之名。”
江甯身形消瘦,神色枯槁,脖頸處的紗布已被血點浸透。他跪于台下,遏制住喉中的嗚咽,凝聲道:“請父君降罪。”
“你可知錯?”
江甯挺直上身,沖江宗華反問道:“孩兒何錯之有?”
“混賬!”江宗華擡掌一揮,掌風急驟,猛然拍到江甯的臉上!
那道掌印自他臉側泛出,灼燒着他的傲骨。
“父君,我踽踽獨行十餘年,隻換來您一句混賬。”
入道十四載,無怨無悔,無悲無喜,無親無愛,無師無友,隻對着那千卷經書日夜苦讀,為一招一式而練習千遍,一朝悟道,一劍登仙,曾驚豔了多少仙門道人。
——卻落得天下人厭棄的下場。
如今連生父血親都認為他是一個廢物。
至親至愛之人的冷語,往往是一把殺人最快的刀。
江甯年少時曾對他們有過不少幻想,自出生起從未謀面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子?一位是長公主,一位是仙君,他們在哪,何時能來接他回家?
當時還年輕的平州侯笑着搖搖頭,告訴他——你娘因難産而死,她再也無法見你一面了。
至于你爹,他是鐵石心腸,自然恨你。
“我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你不那麼恨我?”
江宗華斜睨了他一眼,“當上仙君,早日飛升,你我便再無瓜葛。”
“可我從未想過當這仙君。我隻是……想見你一面,爹。”
江宗華聞言震怒,又是一掌打向了江甯!
他支撐不住,重重跌落在地,“為什麼?……我成不了仙君,便不是你的兒子了嗎?”
江宗華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地說道:“你每喊一聲父君,我想殺你的意念便越是強烈,你記住,自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想把你殺了。”
“沒有人歡迎你來到這世上。你也沒有資格談什麼血親之情,因為你生來便是孤兒,隻是平州康氏的一個養子而已。”
語罷,他一甩衣袖,身影消失在萬仙台上。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仙台,望着千萬座仙人的靈位,已是心如死灰。
終是孤身一人。
他差一點就能脫離這凡塵俗世了,可惜。
所幸去恨,所幸去怒,所幸去怪這宿命,怨這紅塵,更唾棄這顆情絲難斷的心。
可到頭來,他所憎惡的不過是自己而已。
江甯虛虛地伏在地上,雙拳緊攥,悶聲嗚咽着。他知道,自己似乎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哀鳴如血,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蓦然回首,見他一襲白衣,靜立于帝休樹下。此時,已是春末。
江甯木然擡頭,望向那蒼郁之間,舊景仍在,隻是不再見那紅衣一抹。
他垂眸,泫然道:“娘,孩兒如今來見你了。”說罷便架起短刃,向脖頸處一抹。
“不——”
她向前撲去,而攬住他的人,卻是康信安。
他哭喊着,把手護在江甯的脖頸處,以求血能流逝得慢些。
“信安,”江甯擡手,似要把他的手扯開,“讓哥哥走吧。”
康信安泣不成聲,隻将染血的手貼得更緊,哀求道:“你不走好不好?哥哥……我們十四年未見了,十四年啊,你竟狠心到……讓這重逢變成永别。”
江甯眉目低垂,眼底劃過一絲淚光,“十四年了啊……”
他的手無力地滑落至腹前,自嘲一笑,輕聲歎道,“信安,我修道十四年,毀于一朝。”
“可你才二十歲,”康信安看向他,眼中噙滿了淚水,“你才二十歲而已。未來,未來還很長,你可以……”
江甯搖頭,笑着咳出一口血,“我才二十歲,就已經沒有未來了。”
“信安……”他的氣息變得微弱,雙眸漸黯,“我活了二十年才明白,無人愛我。”
那隻手垂落在地,重重地砍在她的心上。
“哥、哥哥?”康信安渾身顫抖,探過他的心脈,手中的殘血滴落到他的白衣之上,如血花綻開。
江甯死了。
那位不可一世的仙君,就這樣身殒于殘春敗景之中,落得一襟悲離。
傲竹之身,折于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