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園地處偏僻,是嘯水山莊早年清剿誤入歧途的小門派時留下的産業。因為距離山莊太遠,隻留了一位管家和兩位仆從在此看管打掃,每年按時托人捎了錢去。若非岑驚影此番被打發前來,這地方隻怕還要繼續荒蕪下去。
沈觀情率先跳下馬車,看着蕪園門口長勢喜人直逼一人高的雜草和門上那塊掉了一半、随風飄蕩的匾額,臉色不由得沉了又沉:“我把銀子流水一樣打點出去,不奢望灑掃整理得多麼華貴,怎麼能就給我這麼一個破園子?”
岑驚影本想搭着沈觀情的肩從車上下來,可他這麼一罵,連帶着腳步都往前了幾分,岑驚影的手瞬間落了空。
躊躇不前下不來車的小少爺幹脆直接伸手抓過沈觀情一晃一晃的發尾,在“哎疼疼疼我錯了”的嚎叫中把人拎到自己腳下,搭着他的肩膀矜貴優雅地走下來。
真正站到蕪園門前,再度見識了蕪園曾經的頹敗,岑驚影心裡才生出那麼一點難得的安定,不過很快就被物是人非的感慨遮掩。
“沈大師兄好手筆,”岑驚影回頭看向站在他身後的沈觀情,眼角眉梢都是溫暖的笑意,倒真像個歸家的遊子,說出的話卻有點讓人膽顫,“我要是死了,墳頭的草都不敢長這麼高。”
沈觀情下意識“呸”了兩聲,剛想說兩句吉利話,就見岑驚影已然指揮着車隊裡的人拿着刀劍砍出一條路,又命人上前叩門。
“你不敢就有鬼了。”沈觀情知道岑驚影那不是生氣的意思,隻不過不和他吵兩句身上就不舒坦,“我看你才是蕪園最大的鬼。”
很快雜草都被清理幹淨,斑駁不堪的大門終于暴露在衆人眼中。沈觀情的印象中大門應該是朱紅色,這還是他不經意間聽山莊中資曆深厚的老人偶然提起。可而今半點朱紅在門上都尋不得,本應彰顯氣派的大門此刻全然被沙塵覆蓋。
岑驚影在心底感慨完人生,見敲門無人應答,便轉頭問沈觀情:“沈師兄寄錢過來的時候,是沒算上管家的工錢嗎?”
沈觀情:……
牆邊生出的野草倒向風的方向,很快又因為襲來的另一股力量而枯縮向其他方位。
岑驚影運氣提身,輕輕在牆邊一點,已然飛身坐到了牆頭。新換上的大紅色衣袍領口半開,鎖骨間白皙如玉的皮膚隐沒在不帶一絲褶皺的中衣裡。驟然運起的輕功顯然是低估了身上的病痛,少年胸膛起伏平複氣息,半束起的烏發淩亂地散在肩頭,随着晃動的身形而逐漸從肩膀滑落到背後。
他就像一棵傲然于礫石之上的虞美人,豔麗的顔色分明是十足的媚惑人心。然而那張森白得如同剛踏出地獄的臉,又不忍讓人帶着欲望亵渎他的容貌。
沈觀情擡頭仰視岑驚影。他的側臉被太陽自然鍍上了一層柔和的線條,整個人都顯得溫潤了起來。似是感受到有人正注視着他,他也朝着視線來源回望過來,唇角帶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沈觀情隻覺得心髒漏跳了一拍,不知道是出于擔心岑驚影的身體,還是出于别的什麼不可言說的緣故。
“你們看着我做什麼?”岑驚影疑惑地看着車隊衆人,“來個人接我下去,我下不來了!”
沈觀情方大夢初醒,輕功熟稔躍上院牆後扶着岑驚影從牆上跳下來。二人從裡面打開了破爛不堪的門栓,令人意外的是,這扇看似長久未開的大門毫無鏽住的痕迹,靈活的程度得堪比嘯水山莊門庭若市之時開阖不斷的門戶。
“呦,”岑驚影蹲下身,果然看到了修繕的印記,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站起來對沈觀情道,“看來我的銀子也沒白花。”
沈觀情冷哼一聲,帶着車隊往院子裡走。
蕪園臨山而建,除了前殿的幾處院落,後花園幾乎囊括了整個山頭。不管是重岩疊嶂的奇觀,還是清流激湍的景緻,隻消細心打理,萬般美景總有重現天日的時候。
岑驚影端坐在主堂上首,攏着衣袍無聲地觀察主堂裡的陳設。
沈觀情被外頭荒涼的情景着實吓了一跳,眼下将車隊裡的人分了兩批,一批陪着岑驚影灑掃主殿,一批跟着他摸清蕪園的情形。
沈大師兄打理嘯水山莊一應事務年頭不短且從未出過差錯,不曾想如今竟在蕪園這一處無傷大雅的院落上栽了跟頭。此刻他恨不得将月月拿了工錢的管家親自捆了扔進柴房,拿着峥嵘劍按在他的脈上一字一句逼問平日裡寄回來的錢究竟用在何處。
岑驚影是個十成十的甩手掌櫃,尚在嘯水山莊的時候腦子裡整天隻有招貓逗狗、醉生夢死和如何逃脫練功,毫無岑家次子理應具有的風度與為少莊主兄長分憂的自覺。被自家老爹趕去蕪園後,岑驚影也沒有半點悔改的意思,所有事情都由沈觀情一手操辦,一句都不曾過問。
但如今,他就算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事态不對,更别說他隻是個尋常纨绔二世祖。
蕪園大門口破敗的景象暫且不提,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大門口,就算管家忙碌無從抽身,門房總該起身開門問好迎接遠客。然而門房不曾露面、他們翻牆開門時也未遇人阻攔,橫沖直撞走到主殿這一路更是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偌大的園子似乎全無人迹,可這裡明顯還有不久前的生活氣息。
負責打掃的人早就歇下站到一邊。桌椅家具上隻有一層薄薄的浮灰,與外面的頹敗截然不同。這裡應當每天都有人細心打理整修,隻在這幾日缺席。
岑驚影記不清蕪園到底有什麼古怪,對“蕪園鬧鬼”的傳聞也全無印象。蕪園在他算不上漫長的生命中隻扮演了一個過客形象,與他那些名震四方的事迹早就不配比肩了。沒人知道曾經名動天下的大俠出身于這樣破敗的園子,也沒人知道這個不起眼的園子背後有着一位深不可測的主人。
進了蕪園後沈觀情沒再佩劍,此刻峥嵘劍就放在岑驚影的手邊。劍穗上系着的樓閣樣式的翡翠被他捏在手裡,指尖不停地摩挲着溫潤的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