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之後的百花谷一片狼藉,處于其中的修士各有狼狽,他們或捂着胸口,或互相扶持着站立,也有些弟子周圍圍着一二醫女,渾身是血躺在血泊之中,看起來要比旁邊的牡丹更豔。
那些花苞被劍氣殺過,從花枝上掉落進帶着泥水的雪地中,有些尚在枝頭,但上面絲絲纏着鮮血,濺上的雪花晶瑩,與鮮血融為一體,殘敗之中帶着令人驚恐又害怕的鮮豔。
承安跪在掌門身後,聞言心中一緊,靈府中靈力凝滞,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鮮血灑在身前的雪地上,他卻再也沒有擡眼。體内的靈氣亂竄,承安渾身發冷,隻能用境界一點點壓下指尖的顫抖。
他不知掌門還會記得那些人,也從未想過掌門會用這種方式來紀念那些同門。平日行走在百花谷中碰到的一朵朵牡丹花是刺目的罪證,就這麼日日伫立在他的身邊。
還有人記得那一場混亂。
而他,是始作俑者。
身後的弟子察覺到承安的不對勁,有些緊張地上前兩步,從随身藥箱中拿出個瓷瓶。“師叔可是難受?”
他皺着眉看向承安的衣襟,那裡有個兩個手掌印一樣大的腳印,上面星星點點的魔氣正在消散,隻是有血在滲出,看起來傷得不輕。
剛剛師叔第一個沖出結界,受到的攻擊是最厲害的,也是給他們争取了很多時間的人,受傷自然也更重。
承安卻根本聽不見弟子的問話,手指的顫抖再也無法掩飾。他的瞞天過海應該是做得很好的,也知曉絕不會有人會發現任何蛛絲馬迹。但是他現在眼前恍惚,隻能看見眼前鮮紅浸染的雪地,滿山谷一簇簇在冷風中搖曳的牡丹花。
太紅了,紅得他難以呼吸。太豔了,像是那日死在自己眼前的...四百八十一個同門。
他棄之如敝履想要盡力掩埋的過去,卻是别人盡力銘記的。他們坦蕩站在日光當中,從未枯敗,看似身死道消,實則在掌門的意念之下,又化作一朵朵帶着念力的花活在世間。
--“死亦是生”原是這般。
承安額頭青筋直跳,靈府中靈氣暴漲,整個人看起來竟是要渡劫的神态。
他心中蓦地松開一片,體内的靈氣卻莫名混亂起來。想要突破的境界與天道因果糾纏,他體内兩股勢不兩立的靈力一次次在吹響号角時沖鋒上前,但是天道因果壓制着他的修為,在他堪堪破境之時砍下對面軍旗。
看破萬分之一的天機,分得将将平手。
所以,他沒有錯。
就算那日宗門悲慘至極,他們不依舊以另一種形态活着嗎?也許這些人的死亡就是為了他而悟道呢,承安心中所想早已偏離,臉上悲痛之意更重。
這其中的真情與假意,隻有他知道。
站在蓮花正中央的林清風看向下面神色各異的修士,眼睛在承安頭頂停了一瞬又垂眸看向自己腳下的長棍。
待承安回過神,就看原本圍在他身邊的弟子四散着走向那些牡丹花。醫女撿起身邊凋零的花苞,仔仔細細用已經有些髒污的手一點點擦淨上面的黏膩,她的腳邊是情況有些糟糕的同門師弟,眼睫濡濕,卻是看了眼掌門,又看了眼天空中的巨大蓮花,有些釋懷地笑了。
他的父親便是那些已死之人中的一員。
也許當年他父親就像今日的他一樣躺在血泊之中,而對于他的死亡卻沒有人說得清。隻是知道他死于那次百花谷動亂,死在哪裡,做了何事,沒人記得。而他與他的父親一樣,都是宗門之中安靜又渺小的存在。
他們默認,死了就是死了,無法修煉,進入六道輪回,更有甚者,就像是他的父親,消散在世間。也許剛開始,他會記得,但是少年也會想:可能他也會在某天采完藥的途中,忘記了父親。
修道一途實在太過漫長,而那個漸漸模糊的父親卻成了他的心魔。
他聽見别人談論起那場動亂,卻從未聽見父親的名字。他看着關于那件事讨論的人越來越少,慢慢地對于“記得”的執念越來越深。他不是害怕那個沒有被人記住的父親,更多的是害怕以後的自己也許會像父親一樣,死了就是死了。
因為平庸,所以就連死亡都顯得那麼無力。
修為停滞不前,心魔更加猖狂,他無處言說,變得越發平凡。
可是,“師姐,所以以後我死了,也會有人記得我對吧?”他說話勾唇,口中的鮮血卻無法抑制滑過唇角。
站在蓮花上讓他知曉這些的林清風,親手摘種牡丹的掌門,還有那朵巨大蓮花破了他的心魔。他心中自信異常,面對死亡生出些勇氣來:就算他是戰亂中的炮灰,是修真界無數修士中無名無姓的一員,也許就在現在,他會像是那些師兄師姐一樣,但是他卻不害怕了。
因為也許他也會成為一朵牡丹花,亦或是第一朵小雛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