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瞠目結舌的盯着神色自若的皇帝,心中湧出了強烈的荒謬之感。說實話,在為管理局當牛做馬、辛辛苦苦穿梭于各個時空執行任務時,他也見識過不少癫狂錯亂、匪夷所思的奇事,甚至自己也大發奇想,創飛過不少懵懂無知的古人……上班嘛!上班哪有不瘋的?——可無論如何,瘋到像皇帝這樣離譜,那還是太——太過分了!
“這絕無可能!”他斷然拒絕:“這完全踐踏了一切規則底線,會觸發嚴重的後果!”
“什麼後果?”
“漢武帝是曆史進程中的關鍵人物,随便抹殺——抹殺掉他,會導緻整個進程徹底崩潰,走向完全不可預知。管理局會發狂的——”
說到此處,穆祺心中湧出了強烈的悔意。可能是這幾個月以來劉先生表現得太單純太無害,讓他完全忽視了這位大爺的破壞性——他完全忘了,孝武皇帝在遭遇巨大挫折之後,第一反應絕不是頹廢擺爛、妥協讓步,而是以更大更猛的力度,強硬反制回去!
匈奴給他制造過障礙,所以匈奴被錘了;西域給他制造過障礙,所以西域被滅了;就連最親最親的嫡長子,隻要膽敢在政治上忤逆既定路線,都會遭遇最殘酷、最兇暴的處置。這些史實早就為後來人所熟知了,但穆祺做夢也想不到,當發現制造障礙的是另一個“自己”時,皇帝居然也能毫無遲疑,說出這樣可怕的暴論!
“誰說要抹殺掉他?”看到對方瞠目結舌,反應不能;皇帝非常不屑,覺得這位東道主真是太軟弱、太沒有膽量,也太沒有想象力了:“我們不是殺人,隻是換人,換一個能控制局勢、革新朝政的人;嚴格來說,這甚至都不叫替換——因為皇位上坐着的還是‘我’嘛!”
“第一,曆史不是數學,不存在等量替換;第二,就算能夠等量替換,你又該怎麼替換?”穆祺尖刻地指出:“難道要我們沖進未央宮,敲開寝殿大門,從床上拽起大漢皇帝陛下,告訴他管理局已經決定了,讓他來一個漫長的休假療養,期間由另一個‘他’負責處理朝政?”
“差不多是這樣。”
“……啊?!”
“當然,具體實施的方法需要變更。”皇帝道:“首先,我們不能直接沖進未央宮,禁中的守備森嚴之至,除非動用什麼‘現代科技’,否則絕沒有一丁點的勝算;第二,天子出行,前呼後擁,出警入跸;就算僥幸混入宮中,也絕對找不到時間與另一個‘我’獨處。什麼自曝身份,請人‘休假療養’,更是無從談起。”
他停了一停,慢慢道:“所以,必須用一些比較特殊的辦法,才能博取另一個‘我’的絕對信任,得到近身的機會……”
“特殊辦法?什麼特殊方法能得到‘絕對信任’?”穆祺微微愕然,随即恍然大悟:“——喔,你是說用巫蠱方術來騙人是吧?”
皇帝:……其實你的反應可以不必這麼快的,真的。
“不錯。”他面無表情道:“‘門’的對面正是元朔四年的初夏。而元朔四年六月,朕外出時偶感風寒,五熱蘊積于胸,煩悶不可言說;太醫百般調治,亦不能痊愈。還是八月時,有個叫發根的宦官舉薦了一個精通祝由科的方士,念咒焚香祝禱半日之後,病勢居然大為好轉——朕崇信方術,大約也就是從此時起……”
沒錯,皇帝之所以妄念入腦而大搞封建迷信,固然有高皇帝以來列祖列宗的家族遺傳,以及關中崇尚巫鬼的環境影響,但最根本、最緊要的緣故,還是因為這玩意兒真的有用——建元初年以來,皇帝在外巡遊,常感時氣;太醫陳詞濫調,用的藥方都是溫吞水;而方士随行在側,貢獻的秘術卻常有奇效。兩相對比如此鮮明,也無怪乎天子笃信不疑,為之癫為之狂,為之框框撞大牆了。
某種意義,這大概也是武帝政治思路的必然結果。皇帝用人的風格就是堅定不移一用到底,排除萬難百折不撓,要信任就要信任到最後一刻;這種風格用之于衛青、霍去病,當然有意想不到的功業,用之于江充、李廣利,也必定有意料不到的禍患。大起大落、風急浪險,高時入天堂,低時入地獄,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整那套平庸、乏味、敷衍塞責的日常虛文。
如今也是同樣的邏輯,同樣的堅定,一旦下定了決心要“換人”,那皇帝就不會在意任何的阻撓——哪怕那個阻撓是另一個“自己”。他直截了當的公開自我的弱點,等于是向穆祺直接攤牌:為了實現政治目的,他就連“自己”都可以毫不留情,動手鏟除!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而到了皇帝這裡,那就不但是唯‘我’獨尊,更是唯現今的“我”獨尊。過去的“我”是幼稚狂妄的小登,将來的“我”是昏聩頑固的老登,唯有現在的“我”,才是最完美、最理智、真正至高無上的那個本我——為了實現現今之“我”的欲求,過往與未來中一切的“我”,也不過隻是供利用、供批判、供燃燒的薪柴與資糧罷了。過去、未來,一切都要為現在讓路。
這種永不内耗、永不退讓、永不自責的蓬勃欲·望,大概也隻有在武帝這種專制君主的頂級标杆上,才能略見一二了。
雖然平時都在怒斥封建大爹,但真正遇上了這種大爹中的大爹,陰陽的話反而不好出口。穆祺沉默不語,聽到皇帝陛下極為自信地下了論斷:
“病重一月之後,另一個‘我’的心境已經相當急躁,尋醫問藥,無所不至;隻要外人的方術秘法有所效驗,就很容易得到信用。如果能借着這種信任隔絕外人——哪怕隻有一時半刻的功夫,大事也就可以辦成了!”
“方術秘法。”穆祺道:“需要什麼樣的方術秘法?”
“對于現代的‘生産力’來說,應該不算什麼為難。”皇帝回憶着方士給他整過的那些狠活:“朕記得,元朔年間被舉薦入宮的那個方士,就能将布匹随意變色;隻要用手一抹,或藍或紫,效應如神……”
“……天然指示劑遇酸堿變色。”穆祺幹巴巴道:“初中化學内容。”
很可惜,皇帝陛下被數學所困,現在還沒來得及在自然科學上取得更高的造詣;不過也沒有關系,在場還是有水平高明,已經通過自學掌握了初中自然科學基礎内容的高人——譬如長平侯,譬如冠軍侯——這兩位在癫狂計劃前無話可說的高人當然一聽就明白穆先生的意思,于是臉色五顔六色,刹那間就相當好看了。
……皇帝被初中化學騙得團團亂轉之類的秘聞,似乎不太适合讓臣子細聽啊。
“他還練有服氣的秘術,可以入滾油而不傷……”
“加了硼砂吧。”穆祺道:“硼砂遇熱分解出二氧化碳,看起來就像油滾了一樣——還是初中化學的内容。”
皇帝陛下沉默了片刻:
“……你給朕找一本《初中化學》來看看吧。”
“可以。”
“既然都是《初中化學》的内容,那麼用于炫示耳目、吸引注意的方術,就拜托穆先生設計了。”皇帝道:“至于其他……未央宮及上林苑的護衛布置,具體替換時的方案,就交給朕及長平侯來考慮,這幾日内就要把計劃做好,盡快的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