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顆心,也随着轎簾落下而緩緩沉落。
是啊。芳杏即便入府時間并不算長,卻也足足一年有餘,彼時她自然尚未嫁給窦言洵,也不曾和窦家有過瓜葛。
即便如今周惟衎真的派芳杏在危機環繞的窦府暗中保護自己,那在這之前,芳杏呆在窦家的任務又是什麼?
周惟衎說,他并不喜絲織,不過是為了繼承家業,讓長輩放心,可難道于鬧市間開一間茶廬,便是他心中真正所好麼?
還是說,所有關于他的一切,他的身份,他每日的行蹤,其實都另有隐情......可為何這些,從前作為他至親之人的自己,卻一概不知?
一路颠簸,她心思煩亂,索性便閉上眼睛。雨後路滑,即便老成穩重的轎夫也連連趔趄,好在很快便在瓢潑雨勢再度傾覆之前回到家中。
早有秦嬷嬷撐着傘站在大門處等她,看見林栩落轎,慌忙上前,卻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秦嬷嬷伸出手臂,示意林栩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即便感受到林栩不受控制的輕顫,秦嬷嬷卻不動聲色地扶着她向别院走去。
“可是雨大風寒,沾濕了衣衫,小姐可是凍壞了?”
竹苓便道,“本是陪着夫人去街上買些新鮮花草,沒曾想雨勢忽的就止不住了,這才耽擱了許久,等到漸小了些才敢動身回來呢。”
兩人一唱一和,穿過數道回廊,檐廊邊稀稀落落的雨滴墜下,泛起滿池漣漪。福珍立在正院門前,正數落着幾個小丫頭快些将曬好的帕子收進去。聽見腳步,沖林栩輕輕福身,便算打過招呼。
今春時有落雨,每每雨過天晴,天氣便驟然晴朗,再不見陰霾。林栩才一回到回雅居,便覺得身心疲憊不已,簡單換過衣衫便合衣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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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漸歇,幾朵烏雲頃刻間便毫無蹤影,唯有宮牆上琉璃瓦還在往下滴着水珠。
蔣衡一襲紫色官服站在宮門前,擡眼看着檐角垂下的水簾,輕輕将肩袖上幾絲水漬撣去。
"蔣大人。"
身後傳來一道低沉卻頗為洪亮的聲音,蔣衡轉過身去,正對上好久未見的份外銳利的眼睛。牛聞遠一身绯色官服,頭戴烏紗帽,腰間系着的銀帶在雨後初晴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澤。
“竟是牛大人。”
蔣衡勾起一抹淡笑,他品級高于刑部侍郎,卻仍颔首一禮,以敬牛聞遠年長資曆。
擡首間,蔣衡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面前人手中那柄油紙傘上——傘面上還沾着水珠,牛聞遠行色匆匆,顯然剛從宮外進來。
“禦史大人這是正要出宮?”牛聞遠收起油紙傘,随手遞給身後小厮,
“聽聞近日大理寺又壓了幾個新案子,陛下甚是關注。想必有禦史大人的神機妙算,定能很快便能結案。”
牛聞遠看着蔣衡臉上那副似是而非的笑意,又道:“今日朝會上,禦史大人一方奏折,可是讓陛下龍顔大悅啊。"
蔣衡欠了欠身:“牛大人說笑了,不過是些分内之事而已。倒是大人這個時辰進宮,可是有要事面聖?"
牛聞遠念起待會要向皇帝回禀的案情,目光向宮牆上掃去,那裡有幾隻麻雀正唧唧啾鳴,啄食着瓦縫中的積水。
“前不久沐京舊城一處低矮巷子中,發現了秦子塬的屍體。而他,正是惠東安知府兒子之死一案的元兇。這件案子,如今也走進了死胡同——”
蔣衡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隻麻雀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既是死胡同,亦是收尾的好時機。”他頓了頓,“刑部審理要案重案無數,牛大人又一向甚是決斷,這點小阻滞自然不在話下。”
牛聞遠輕笑一聲。“隻是不比蔣大人如此豁達心胸,難怪自入仕來便政運亨通,實令牛某敬服。”
蔣衡微微躬身,腰間的白玉腰帶便向下幾分,箍出窄瘦腰身。他看着牛聞遠一雙濃眉下的隐隐不悅,又勾唇而笑。
他當然明白,牛聞遠話中帶刺,是對自己在惠東之案上插手一事而心生不滿。
而刑部和大理寺為了審案互相掐了十幾年的架,自然不是片刻便可憑他之力而消弭的。蔣衡便颔首:
“那就不耽誤牛大人了。改日再找牛大人喝茶。”
言罷,蔣衡便轉身離去,闊步邁向尚有積水的石磚上,身後亦步亦趨跟着随行的小厮。
牛聞遠将不悅按下心頭,又掃一眼手中的卷宗——惠東一案,若非蔣衡當日留下一封書信,他又如何會草草結案?
他不由得回頭看向蔣衡那抹已經愈來愈小的紫色身影,腦海中卻浮現那人的親筆字迹,健碩有力,方正遒勁,那日的書信拆開來看,内裡卻不過寥寥幾個大字——
“荷城梁家。”
宮牆上的麻雀不止何時又飛了回來,在瓦片上跳躍,濺下細密雨滴。他又擡頭看了眼天色,烏雲已經散去,露出一線晴空。
牛聞遠眯起眼睛,心底幾絲厭煩幾絲不悅,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