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這樣一位王子。

“他曾策馬橫跨荒野，持劍馴服群狼，在金碧輝煌的大堂主持忠誠騎士的受封儀式，也在鄉野村頭為赤着雙腳的孩子們把七弦琴彈唱。

“吟遊詩人們歌頌他的年輕和美麗——要知道年輕總是美麗的——唱他頭戴的銀冠、手中的利劍，唱他微卷的發如何随風揚起，而那雙金子顔色的眼睛又閃耀着怎樣無憂無慮的光輝。

“在王子的領地，有一處偏遠幽靜的小山谷，他将它當作自己的後花園，每年春獵途經，都要擯棄随從，整整一天在山谷中獨自散步。

“二十歲那年春天，王子如往常般從山谷歸來，向等候的騎士與侍童宣布，說他遇見了愛人。

“早春的溫暖來得匆忙，風掠過街頭巷尾，偷聽到交頭接耳的人們少許隻言片語。

“他們說，王子愛上了一朵玫瑰。

“理所當然的，這份愛情沒能收獲理解。

“我敬愛的殿下，王子最信賴的一位大臣這樣告訴他，那隻是一朵花啊。

“對你來說，那隻是一朵花。王子說，但對我來說，她是我每日清晨睜開雙眼的理由。

“可是、可是，大臣絞緊了雙手，最後他還是這樣說——那隻是一朵花啊！

“無論如何，王子是真的戀愛了。

“這可憐的年輕人算是得了病，他曾經那般鋒利而光彩照人、快樂沒有憂愁，如今卻茶飯不思，越來越頻繁地蹙起眉峰，對其他所有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未及等到第二年春天，他便撇開所有事務，獨自出發趕往那座小小的山谷。

“山谷村落的住民每天見證這名年輕人榮光滿面地來、依依不舍地走，來來去去，循環往複。

“我可不管那是一朵花還是什麼美人。一位老太太抱着家養的肥貓向鄰居抱怨，她的愛人日日夜夜為她徘徊，那馬蹄聲弄得我覺都睡不好了，依我看，不如就叫她徘徊花好了。

“于是這座山谷就被叫做徘徊花谷了。

“春天來了又去，季節交換無聲地計算着時間，愛上一朵玫瑰的王子也漸漸被人們遺忘。

“又是一年春獵，有人在追逐野兔時誤入一片玫瑰花田，發現了倒在花叢中的王子。

“他的面容染上歲月的風霜，但仍可窺見年輕時的俊美。在搖曳的花海中，他閉着雙眼，笑容恬靜，仿佛做着美夢，人們看見他的一隻微微張開的手，像要在陷入永恒沉眠前攥緊掌心的寶物、卻終究沒來得及抓住。”

“——那是什麼寶物？”

故事聽到這裡，已有心急的人忍不住出聲詢問。

老舊大鍵琴敲出兩聲戲劇化的重音，算是為結局稍作點綴，琴鍵旁說故事的詩人輕壓帽檐，環視一圈小餐館内等待答案的聽衆，故意停頓很久，才壓低聲音高深莫測開了口。

“——是一片幹枯的玫瑰花瓣。”

“噢……”

聽衆紛紛拖長了聲音感歎，随後十分捧場地獻上掌聲，那名打扮老派的詩人又彈了一曲歡快的小調，方才起身朝客人們脫帽緻意。

“謝謝、謝謝！”他在擠擠挨挨的小餐館内到處繞圈，與端着食物的女招待擦肩而過，拿帽子接住零零碎碎的小費，“歡迎各位來到徘徊花谷，玫瑰美人祝福你們旅途愉快！”

“……所以，這就是哥哥想看的表演？”

餐館角落，黑色短發的少女百無聊賴地支着臉：“一個有關愛情的童話故事？”

對面的薩尼抿了口花茶，微微挑眉。

“愛人為玫瑰徘徊，愛情也在真實和虛假之間徘徊。”青年優雅地放下杯子，“而他最終選擇至死不渝，這難道不算一種極緻的美麗？”

玲勾起唇角，看着卻不像在笑。

“玫瑰會覺得自己很美嗎？”她問，又在對方回答前兀自續道，“愛人稱頌玫瑰的美，但玫瑰隻是在努力地活着。他人一廂情願給予她愛慕，她或許接受了，但我并不确定她是否懂得。”

她在說誰？

薩尼無從猜測，他垂下眼，看見少女盤裡的白蘋果——這家餐館很小，菜單中隻有新鮮的時令花茶勉強拿得出手，蘋果也僅僅切好作為水果端上來，沒做任何加工。

“什麼時候這麼愛吃蘋果了。”他随口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很喜歡芭菲嗎，就那種一點都不健康的、膩得發慌的甜點。”

玲頓了頓。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當時才多大？”她别過視線，口吻輕描淡寫，捏着手裡的木叉子把一小塊蘋果搗得稀碎。

然後她說：“我也知道一個童話故事。”

她像個站在寒風中布道的傳教士，有些麻木，但依舊虔誠，不知道征求聽衆的意見，擅自把想到的所有話語傾瀉而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蝴蝶愛上了太陽。不，她崇拜、傾慕着太陽。

“太陽那樣高傲地懸挂在天上，隻有晨昏才與霞光相伴。蝴蝶扇動她引以為傲的翅膀，掙紮着飛到太陽面前，問他，怎樣才能比霞光更亮？

“太陽沒有回答。蝴蝶傾慕的光與熱把她的翅膀燒爛了，她墜落下去，先是劇痛和高熱，最後隻剩下死寂。她變成灰燼了。”

大鍵琴彈奏爛俗的樂曲，酒客們歡呼着碰杯，在大片大片的喧嚣中，薩尼直視妹妹的眼睛，須臾間，隻聽到一陣幾近窒息的死寂。

少頃，玲低下頭，默默吃完僅剩的一塊完整的蘋果。與此同時，她撥通了一個電話。

“……打給誰？”薩尼問。

“IGO本地駐守機關。”她說，語氣是若無其事的輕快，“找人來對接，免得我們因為擅闖自然生态保護區被抓起來。”

兩個小時後，在IGO分部派駐員工引領下，玲和薩尼來到重重封鎖内的徘徊花谷谷口。

正如故事裡的主角、那位癡情的王子，他們千裡迢迢趕到這座山谷尋找一朵玫瑰。

所謂徘徊花，的确真實存在。那是一種隻在五年一度的早春開花的玫瑰，因其強烈的緻幻效果和珍稀度、捕獲等級高達70以上。

“現在的山谷是【她】主宰的世界。”那名員工壓着嗓子說，表情隐隐透着恐懼，“研究所能派人來真是謝天謝地，今年春天【她】很活躍，光是看守入口就夠我們受的了。”

薩尼小聲嘀咕了句“真有那麼誇張”，玲用力拽他一下，不甚明顯地搖搖頭。

“走吧。”她說，“我們趁早出發。”

他們穿過谷口，約摸走了十來分鐘，一陣馥郁熏風猝不及防迎面而來。薩尼被那過分濃郁的香味熏得晃了下神，簡直像是越過了某種結界，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早已置身花海。

乍一看，眼前的情景美得勝過仙境，鋪天蓋地的紅玫瑰仿佛永恒不謝，盛放得如此炙熱而盲目，連光線都好像暈染出層層疊疊的紅色。

但薩尼很快意識到某種違和感。

安靜，太安靜了。這裡看不出任何動物生活的蹤迹，更重要的是，花開得這樣茂密，卻四處找不到任何昆蟲，蜜蜂、蝴蝶，什麼都沒有。

玲蹲下來，細緻觀察起這些花，它們和玫瑰十分相似，但又有些許不同，整體質感更加厚重，刺也更大、更鋒利，近似于鋸齒，若是毛手毛腳抓上一把，不難想象會留下血肉模糊的傷口。

窸窸窣窣。四周湧動着莫名的細碎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