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薩尼低聲叫她，少有的嚴肅。

伴随着越來越密集的詭異碎響，能看見一根根粗壯的枝條在花海中翻滾，表面遍布無數尖刺，閃爍着銳不可當的金屬色澤，像是發狂的蛇潮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鳴。

玲放慢動作，一點點直起身，和不遠處的薩尼背朝背，呈現防禦的态勢。

枝條不斷晃動着，探出玫瑰花狀的首尾，花瓣又薄又多，紅得詭異，一層層綻放時好似某種巨蛇尖叫着張開血盆大口。

“玫瑰美人。”玲故意擡高聲音，緊盯着離得最近的花朵，“你不歡迎我們嗎？”

尾音未落，所有枝條齊刷刷朝他們刺來！

薩尼早有準備，這裡和極寒大陸不同，他的觸覺都能正常發揮作用，在【料理廚房】的發網所及範圍内，任何外物都别想傷他分毫。

至于玲——

遍生利刺的枝條蠻橫地沖撞抽打過來，卻在貼近少女周身瞬間結凍成冰雕，風一吹就裂得粉碎，殘餘碎屑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芬芳頌歌】，由美食細胞消耗身體能量分泌指定的香水噴霧，和薩尼的【料理廚房】類似，以自身為圓心，一定距離為半徑，這之内的空間都是任由支配的領域。而此時正在發揮作用的，無疑便是由冰雪松為主材料調配的【冰結】。

這是玲一直在摸索、近日總算初見成效的能力，目前仍尚顯粗糙，控制範圍不夠大，還有許多細節延展能力有待開發，譬如此刻，她将冷香集中在指尖，凝聚成細長的利劍、或者說刺刀，随手一揮，幾根枝條立時成了冰凍的碎片。

局勢顯然成了一邊倒，漸漸的，枝條也發現近身戰并不可靠。它們停止進攻，原地搖擺着，竊竊私語般發出令人不适的細小聲響。

“又想怎樣？”薩尼皺眉。

無人回答。隻有一陣馥郁的濃香散進風中，比初入山谷時更加甜膩，薩尼驚覺不對，伸手欲捂住口鼻，下一秒眼神就失去了焦距。

這便是徘徊花的緻命所在，它分泌的緻幻香氣無孔不入，防毒面罩在它面前形同虛設，甚至能幹擾專門為探索極端環境研發的GT機器人的核心傳達器、妨礙駕駛員的正常操作，可以說，人間界目前壓根不存在能抵禦這種香氣的科技設備。

玲早先對此已有所了解，未作抵抗，任由那甜膩濃香溢入鼻腔。

刹那間，眼中所見的世界被改變。該怎麼形容？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的内容似乎十分重要，但等到她醒來，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叮鈴叮鈴，有聲音在咋咋呼呼地響。

她翻身按掉鬧鐘，起床，洗漱，梳妝打扮，摘幾顆種在床旁的冰糖樹果，煮牛奶期間順走了巧克力做的廚房門把手，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她甚至不需要思考，一切都是習慣形成本能。

出門前，她不經意在衣帽間的鏡子裡瞥見自己，黑發中摻了銀絲，皺紋滲入眼角的傷疤，明顯上了年紀，但還算看得出是個美人。

走進院子，大片紅豔玫瑰迎風招展。之前有種過這樣的植物嗎？她不記得，也不在意，匆匆登上車，去趕通往飽腹都市的第一班特快專列。

飽腹都市美食城，位于人間界中心地帶的美食聖地，她掏出美食ID刷卡進閘，有認出她身份的安保慌張地敬禮，她便也回以微笑，壓低帽檐，食指貼住唇請對方幫忙保密。

她昨天剛從研究所正式退休，不用再為了會長不着調的命令焦頭爛額，可謂一身輕松，今天特地來大都市逛街慶祝，才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沿着寬闊的甜品專營街道，她一家一家嘗過去，排了半小時隊，終于吃到心儀的芭菲。露天座位緊鄰裝飾用的紅玫瑰，花朵甜香聞着讓人都有些醉了，于是她又叫了一杯咖啡，邊拿銀匙攪拌，邊往裡一顆接着一顆的加糖。

被哥哥看見了肯定要挨罵的吧。她想着，吐了吐舌頭。誰管他，我就是愛吃甜的嘛。

遠處中央塔上懸挂的大屏幕正在投放訪談節目，前方人群突然傳來騷動，她循聲望去，發現屏幕畫面已經被切成了新聞轉播。

“……本台為您報道，英雄美食家【阿虜】不日即将從白之宇宙返航……本台記者代表廣大民衆對【阿虜】先生表示真誠感謝……我們有幸與【阿虜】的穿梭艦接上信号，【阿虜】先生，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屏幕閃了閃，切成一名笑容滿面的高大男性，穿樸素又利落的工裝褲，不是很年輕了，但仍舊神采奕奕，眼神赤誠得像個小孩。

他說：“我想在這裡感謝我的妻子。”

很清脆的一聲響動，精緻的咖啡匙摔落在地。

那名男性在屏幕上侃侃而談，說妻子一直在自己背後默默支持，而他懂得太晚，從來沒有對她正面說出過自己的感謝與愛。

他抱了一大束紅得晃眼的玫瑰，說這是在白之宇宙發現的品種，似乎幾十年前也曾陰差陽錯在地球出現，人們給它起名【徘徊花】。

“現在，我把這顆星星上的所有玫瑰送給我的妻子。向她保證，不，向她起誓，不會再留她獨自一人在我們的感情中徘徊。”

他看着屏幕，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深情。

“謝謝你嫁給我。”他說，“玲。”

玲定定地與屏幕中的男人對視。

耳邊傳來此起彼伏驚呼，有女孩小聲尖叫天啊好浪漫。她原地坐着，隻感到陣陣頭暈目眩。

仿佛跨過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故事和真實的界限，那名愛上玫瑰的王子站在她面前，金色眼睛流淌動人的溫柔，慢慢朝她伸出手。

“現在，”他說，“你能理解我了嗎？”

玲對他笑了一下。

然後舉起手，用不知何時戴好的香水噴射裝置對準他，毫不猶豫地發射。

和美食細胞分泌的冷香相比，天然調配的冰結噴霧效果更強烈，連同整個幻境都在極端低溫下寸寸破碎，王子修長的身形變成虬結的帶刺枝條，四處遍布凍傷的霜白，驚恐地往後退去。

枝條退開後，就露出徘徊花的本體，整片山谷的花海都是它張牙舞爪的子株，然而母株本身卻生得異常纖弱無害，袅娜嬌嫩的枝幹上盛開七朵碩大的玫瑰，色澤嫣紅，如夢似幻。

玲朝花走了過去。

少女年輕的面容神色寡淡，頭發純黑烏亮，眼角皮膚一片光潔，沒有任何傷疤的痕迹。

“謝謝你提醒我。”她對玫瑰說，“如果我都忘記了，說不定真的會選擇釋懷。”

早春的山谷是徘徊花主宰的世界，但現在兵敗如山倒，而王也将被斬首。

冷香于指尖凝結利刃，手起刀落，兩朵玫瑰在凋零瞬間被凍成冰制的琥珀，墜入了玲的手心。

這一幕就這樣落進薩尼的眼中。

他剛從自己舉辦的“世界最美食材展”中清醒過來，整個人還有點迷迷糊糊的。

恍惚間，他想起妹妹說的那個童話。

“……蝴蝶墜落下去，變成了灰燼，可她的胸腔裡仍有聲音在鼓動：怎樣比霞光更亮？”

“是啊。”薩尼也追問，“怎樣比霞光更亮？”

光線模糊了少女的表情，但薩尼記得她的回答。

“——燃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