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号1126囚車穿過黃泉之門的時候,連日陰晴不定的天終于落了雨。
陽春四月,雨都下得纏綿悱恻,空氣濕漉漉的,狹長而荒涼的山道好像沒有盡頭,不時有巨大鳥獸刺耳尖叫着,在零碎的黑雲底下徘徊盤旋。
受到氣候影響,押送囚車的隊伍行進速度十分緩慢,領頭的年輕人苦着臉頻頻低頭看表。
“不妙啊,真是不妙……這該怎麼辦?”他漸漸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會撞上的吧,絕對會撞上的吧?說起來師父是講過的啊,我這個人運氣超級差什麼的……诶呀,真的不妙啊……”
跟在他身後的獄警滿臉複雜地交換眼神。
“這家夥怎麼回事,哇好恐怖,他話好多。”
“少說點吧,沒有人家幫忙,憑我們怎麼可能抓住那位……不行,想起來我都要發抖了。”
“那也不影響他是個怪人——”
轟隆一聲!那人未落的話音沒入一片地動山搖,像小水滴消失在狂舞的波濤。
他下意識擡起頭,隻見一隻眼睛——足有他兩倍身長那麼大,渾濁而神經質的澄黃顔色包裹着又細又長的瞳仁——近在咫尺,一口冷氣就這麼生生卡進嗓子,整張臉霎時死白。
“……喂,别愣着!”
斜刺裡撲來一股力道,推開這人、以及好幾名失去反應能力的獄警,先前自言自語的年輕人閃身避開眼睛的主人、一頭長有兩條尾巴的巨大猩猩雙拳交握砸下來的一擊,連續空翻拉開了距離,落地時不忘矮下身子降低存在面積。
猩猩擊打胸膛發出怒吼,年輕人龇牙咧嘴地單手捂住耳朵,從袖口劃出一把點穴槍攥在另一隻手裡,抽空瞥了一圈四周的情況。
不出意料,他們被獸潮包圍了。形态各異的巨獸同時堵住了前進方向和退路,還有許多不太擅長攀爬的家夥源源不斷從下方森林裡湧上來。
怕什麼來什麼,真是要命。
年輕人抓亂了自己惹眼的金綠色飛機頭。
他情報靈通,當然知道蜂巢的四災,知道春天在這裡意味着獸季。然而比起洶湧的獸潮,他更擔心關在囚車裡的家夥——雖說對方正處于麻醉狀态,但難保不會受到什麼奇怪的刺激暴走……
要動手嗎?他快速權衡利弊。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聞到了那縷香。
類似玫瑰,又似乎有什麼微妙的不同,它悄無聲息地來,恍然間卻早已無處不在。
緊接着,伴随一聲清鳴,一對烈火般的翅膀撕裂雨幕,鷹首獅身的瑰麗野獸由遠而近,轉瞬掠過嶙峋的峭壁,那狹小的尖端連飛鳥都無處落腳,此刻卻穩穩地站着一名少女。
她個子很高,看着不超過二十歲,毛呢西裝修飾出柔韌腰身和修長的腿,烏墨般的短發和純黑色高領衫襯着一張表情淡薄的臉,細密雨絲在她身周纏綿,然而細細看去、她竟半點未曾沾濕。
山道上狂歡的巨獸、驚惶躲避的獄警,他們不約而同停下動作,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少女在那龐大的沉默中開口說了句什麼,她站的地方很高很遠,聲音也不大,但在場所有生物都聽得很清楚,她說的是:“到此為止。”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了,所有雨點都被不知名的力量定格,蒼白的美人坐在虛空中,一雙蝴蝶翅膀割開她白薔薇色的脊背,如同兩柄内藏刀刃的折扇,收斂鋒芒無害地垂落而下。
散落長發半掩住女人的表情,隻能瞧見她似笑非笑的唇、親吻着一朵光華流轉嫣紅似火的玫瑰,缺乏血色的唇瓣薄而嬌嫩,藏在花朵後面一開一合,漸漸與那黑發少女口型重疊。
她們說:“到此為止。”
刹那間,野獸與人類,獵手與獵物,彼此之間都不再存在差别。那聲音,或者說那意志是直接在他們的腦海中出現的,口吻平淡甚至溫和,卻叫人不敢聯想拒絕這份命令後的下場。
所有活物本能地打了個冷戰,吸進一口口過于馥郁的玫瑰甜香。沒過多久,獸潮開始散去,撤離的速度比來時更快,轉眼便消失在茫茫森林裡,如果不是山道上剩餘的狼藉和獄卒們身上肉眼可見的傷口,任誰都不敢相信幾分鐘前這裡還有平均捕獲等級能達到60的野獸群落肆虐。
峭壁上的少女揮了揮手,身後蝶翅女子的虛影如霧般消散,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那陣甜香。她跳下來,落到山道上,往囚車和人群的方向走,腳步不快也不慢,鞋跟踩着碎石地面沒發出絲毫聲音,直到在那名領頭的年輕人身前站定。
她撩起眼皮,鳳翎似的睫毛跟着挑開潮濕微寒的空氣,露出一雙又黑又冷的眼眸。
“好久不見,鐵平。”她說。
鐵平猛的喘過一口氣,驚魂未定。
半晌,他迎着少女看不出情緒的目光,勉強擠出個吊兒郎當的笑:“好久不見,玲。”
蜂巢【HONEY PRISON】外聘的猛獸使,近年來在諸國、乃至部分IGO非加盟國聲名鵲起的新銳調香師與美食家,玲。
要論鐵平與對方的上一次見面還得數到三年半以前,當時的玲頂多算作為人冷淡,如今她的氣質卻稱得上壓迫感了。鐵平承認自己屬于會對路過的長腿美少女吹個口哨的類型,但眼前這位實在太冷冽太端挺,與她眼神相觸的那一瞬間,他沒有選擇,徒留敬畏的情緒在身體裡翻湧。
“拉布女士吩咐我來交接。”玲說,“囚犯編号1126,【美食四天王】澤布拉,罪名系直接導緻二十六種生物滅絕,現正式由蜂巢收押。”
她瞥眼快速打量過那輛囚車,構造狹小,被某種墨綠色藤蔓裹得密不透風,隻能通過輪子判斷其款式。不出意料是最高規格的【核子星】,硬度大概能達到标準鋼材的70-80倍。
蜂巢每月從世界各地接收的重刑食犯數以萬計,其中不乏窮兇極惡者,但在押送期間就有如此殊榮的也是有史以來第一遭。
“今年的獸季比往常更躁動,多半是感知到了他的威脅。”玲繞着囚車走了一圈,視線重新點到鐵平身上,“澤布拉的攻擊性和破壞力在四天王中也首屈一指,真虧你能成功抓到他。”
鐵平讪笑兩聲,拿食指和拇指比了一段距離。
“嘛,當時師父他老人家也幫了一點點忙。”
玲暗道果然如此,控制聲波的能力對點穴師擅長的近身戰來說很不利,戰勝已很困難、更别提生擒,但若與作出手就是另一個級别的事情了。
她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指揮幾隻強壯的護送獸挂上囚車的鞍繩,配合鐵平簡單檢查過随行獄警的傷勢,一行人冒着小雨走完了後半段路,乘坐升降梯到達蜂巢的接待間。
“唷,玲。”辦事台後坐着的男人隔得很遠就與他們打招呼,“今天巡邏得真快啊。”他立刻瞥到了那輛全副武裝的囚車,挑了挑稀疏的眉毛,忽的陰恻恻笑起來,“這樣啊,果然是把那位澤布拉送過來了啊,嗯,澤布拉呀……蜂巢的生态又要發生有意思的變化了呢,嘻嘻嘻……”
白晃晃的燈光從高高的房頂落下來,照亮男人倒懸彎鈎似的胡子、空餘眼白的雙眸和兩排金牙,他微微顫動身子發笑的模樣活像個巫毒玩偶。
鐵平:“他這是……?”
玲:“犯病了。随他去。”
“好過分啊。”男人吊着嗓子捏出古怪的腔調,“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成為好朋友了呢。”
“别說惡心的話,丘巴力。”玲掃了他一眼,丢過去兩份印有蜂巢标識的文件。
“啊呀,研究所的召回令終于批下來啦?”
“嗯。過兩天我就走。”
“好可惜。”丘巴力低頭翻閱召回令和另一份囚犯交接文書,頭也不擡道,“這是真心話呢,依我看,你明明更适應這裡的環境。”
“這裡能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玲說。
鐵平莫名側頭看了她一眼。
“我是搞不懂你。”丘巴力雙手舉起示意投降,“不過,哼哼……典獄長那貌似還沒松口呢,你可得想好該怎麼向她交代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