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玲大人。”
年輕的研究員對面無表情的少女颔首緻意,他穿兩層防塵服,戴半覆面口罩,缺乏神采的視線轉了一圈,落到跟在少女身後的高大男人身上,補充:“日安,阿虜大人。”
沒人回答。片刻後,随行的約翰内斯幹咳了聲,對研究員道:“麻煩你為我們說明情況。”
照明燈亮得發冷,慘白的光芒中,可以看見靠着牆壁的一排排水槽,裡面分門别類浸泡着動物肢體和器官。左心房長有類腮結構的心髒,雙螺旋狀的山羊角,具有哺乳類動物毛發質感的蛇皮,半張保持嚎叫表情的鹿的臉和屬于它的狼牙……還有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仿佛自一場熱病的夢魇誕生,古怪而詭美。
“這些都是遠古生物複蘇實驗的副産品。”研究員說,“它們曾經在某個時代支配大片的栖息地以及其中遍布的美食,然後再被自然淘汰。”
拐角的水槽裡裝着一具完整的軀體,混合了貓科動物和爬行動物的骨骼特征,看體型發育和蜷縮的動作像是剛出生就夭折的胎兒。阿虜停在那管水槽前,臉色不太好看。
玲沒有停頓地走過那個拐角,餘光中蓦的掠去一抹粼粼浮光,她腳下微滞,轉過了頭。
一隻眼睛正隔着水槽玻璃注視她。
那是隻很美的眼睛,眼型大而修長,末端微勾,瞳眸中盛滿深邃又溫馴的矢車菊藍色。
眼睛的主人貌似孔雀——說貌似,是因為它除眼睛之外的軀體、翅膀和尾羽,全部呈流動的液體模樣,像春夏之交最晴朗的天氣裡落下的雨珠,或者飄在水中的絹絲,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尾長約八米、翅展近五米的孔雀形狀。
“這是雨翼鳥,玲大人。”研究員也在玲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定,“約莫七千年前伴随經過地球的小行星群落、降臨在人間界東方大陸的地外生物。經初步考證研究,确認其擁有呼風喚雨、進而催化特定植物在栖息地周圍大量生長的生态習性,同時,這些植物都具備極高的食用價值。”
咕嘟,水槽中的鳥呼吸出一串氣泡。
研究所調配的培養液是熒光綠色,與構成這隻生物軀體的、流轉冰藍色光澤的半透明液體并不相容,使得其中每一滴水珠都纖毫畢現。
在水裡看見水,那感覺真是說不出的奇妙。
“……它活着嗎?”背後一個聲音這樣問道,伴随着穩重的腳步由遠及近。
“是的,阿虜大人。”研究員為身材高大的美食家讓開位置,“七千年前,東方大陸的地貌經曆劇烈變動,自然環境因此頻繁改換,間接導緻雨翼鳥和它帶來的地外植物滅絕。如今我們通過現代技術複活它,希望能夠了解它催生植物的生态原理。這個項目有許多加盟國支持,實驗過程基本順利,但在收尾階段,我們遇到了問題。”
阿虜挑眉:“問題?”
“簡單來說,為了維持這種獨特的生理構造,雨翼鳥需要在短時間内高效率攝取大量營養。根據曆史考證和模拟實驗,能夠滿足它生理與口味需求的地球食材隻有一種……”
“——鳳凰葉。”
研究員頓了一下,側頭去看接話的玲,後者凝望着漂浮在水槽中的實驗體,培養液倒映出她的面孔,那神色間富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冷靜。
“每年東風吹過時,叫做鳳凰樹的遠古植物會長出第一茬新葉,即是鳳凰葉。同樣在七千年前,鳳凰樹因沒能适應自然環境的變化而滅絕。”
少女微側過頭,那對漆黑眼珠帶着一絲矜冷的審視滑到眼尾,将目光定格在研究員身上。
“雨翼鳥生性高傲,除去鳳凰葉以外的食物、即便因為饑餓失去生命體征也不會選擇接納。”她用那副堪稱漠然的口吻吐字清晰地問道,“關于這一點,你們事先沒有做過調查嗎?
研究員僵了僵,本能地低垂下頭躲避對視。
“……非常抱歉。”早幾年前他曾跟在玲手邊做事,說到這裡也感到少許後知後覺的羞慚,“我們在研究重點上有過分歧和忽視……”
玲聽着他逐漸混亂的解釋,眼神冷沉沉的。
最後還是約翰内斯走到幾人中間打圓場。
“正如玲大人所說,鳳凰葉的問題确實是研發組的失誤。”他扶了把墨鏡,半佝着腰,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但雨翼鳥的進食需求實在緊急,曼薩姆所長也是經過諸多考量,最終才确定安排兩位參與這次捕獲委托。”
“說白了是叫人來收拾爛攤子啊。”阿虜哼笑一聲,“所以,我們到底要捕獲什麼?”
約翰内斯和研究員對視一眼,後者點了點頭。
“——是鳳凰葉。”他說,眼見對面兩位美食家不約而同皺眉,又慌忙擺手解釋,“雖然在學界官方公布的資料中鳳凰樹已經滅絕,但研究所整理了當地人近百年來的目擊傳言,捕捉到一個經常與它産生聯系的關鍵詞,【樂園】。”
阿虜怔了怔,一閃而逝的神色變化成功被約翰内斯捕捉:“看來阿虜大人也有所耳聞。據傳【樂園】隻在春夏之交出現,這恐怕是挽救雨翼鳥實驗的最後機會了。總而言之,”他面朝兩人鄭重地深鞠一躬,“還望二位能夠盡力。”
水槽中那隻生靈似乎有些倦了,溫柔的藍眼睛淺淺地阖起來。玲冷白的指尖虛點在玻璃上,描摹過鳥類流水般的眼周線條。
“我知道了。”她說,“鳳凰葉我會去找。”
約翰内斯驚喜地擡起頭,卻見少女面無表情地轉過臉來:“但這說到底是研究所内部的事,既然要收拾殘局,為什麼還找外人幫忙?”
外人。阿虜眨巴兩下眼睛。是在指我……?
他不自覺舔了下牙根,幾步上前,伸手壓住想說點什麼的約翰内斯半邊肩膀,揚聲道:“别這麼見外嘛,我也是美食鬥技場出來的,四舍五入能算你們研究所的編外人員。”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的目光與少女相觸,一個坦徹直率,一個了無情緒。
“嘛,你就好好期待我的情報網吧。”年輕男人笑容燦爛地說,“玲。”
晚些時候,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穿過熙熙攘攘的美食中央批發市場。恰逢白市和夜市交接,黃昏的夕陽把天空渲染成西柚色,擺攤與收攤的批發商們互相說着話,個個看上去都忙碌而快樂。
玲側身避開一隊運送中小型海鮮食材的挑夫,瞥眼看向走在斜前方的阿虜。
“這就是你說的情報網?”她冷冷地問。
“别急嘛。”阿虜頭也不回地擺擺手。
他長得高大,氣場強勢,十分招人眼目,沿途認出他、小聲驚呼“是美食四天王”的人很多,而他本人對此也習以為常,兀自熟門熟路地繞到市場後街,徑直走進一條幽深的小巷。
這個時間,街角幾家上了年頭的酒吧已經開張,五顔六色的霓虹燈招牌此起彼伏閃爍,阿虜目标明确,推開其中一扇門大咧咧走了進去。
玲落後半個身位跟着他,人在門口就聽見室内播放的節奏藍調,經典二四拍,樂點松散,介于傷感和無所謂之間,優雅中摻了微醺的灑脫。
卡座空空如也,隻有吧台正中的高椅落座一道身影。那人背對着門,戴一頂鴨舌帽,袖子卷高露出臂膀肌肉和深色的皮膚,跟着樂聲不着調地哼了幾句,順手往身邊空位推出去一杯酒。
标準規格的玻璃杯被兩根手指掐着杯口提起來,阿虜仰頭将酒一飲而盡,歎道:“好喝!”
對方笑罵他囫囵吞棗暴殄天物,他不以為意,回身向玲介紹:“這是十夢,在這一帶很有名氣的批發商,關于食材的情報盡管問他就好了。”
“你也太高看我了。”十夢搖頭,轉而沖那名高挑的少女舉杯,“玲小姐,久仰。”
玲沉默點頭算作回應,與他們隔了兩個空位坐到吧台一角,擡手拒絕了要為她上酒的調酒師。後者微微笑了下,換成一杯檸檬水自然地遞過去,又端了兩小碟涼拌蘆筍放到阿虜面前。
“噢!還是老闆懂我啊。”阿虜雙手合十,“向這世上所有食材奉上感謝之情!”随即立刻伸手抓了一把,就着酒水轉眼咽下半盤,“這裡的下酒菜真是百吃不膩,玲,你要不要嘗點?”
他沒得到回答。柔黃燈光照亮少女目不斜視的側臉,那神情乍一看隻覺得漠不關心,仔細瞧了便能捕捉到些許冰冷和煩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