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鎮流傳着一句有關烈陽島的諺語:【鐘聲鳴響之時,不可忘記向太陽俯首。】傳聞沒有遵守諺語的人會遭受可怕的懲罰。”他不自知地微微繃緊聲線,轉而又故作輕松道,“當然,這很可能隻是老人家們口耳相傳的迷信。”
玲若有所思地觀察對方的表情,又恍若無事發生般,平靜地與他道謝、道别。
之後的路沒再遇到别人,快到碼頭的時候,天色已先一步徹底黑下來,玲仰頭望去,萬千繁星争相閃耀,恰似黑色天鵝絨布料上打翻的碎鑽。此刻世界俱寂,眼中所見即是對人工白晝統治國度的叛逃、秘而不宣屬于群星的避難所。
“普賽克。”玲低聲呼喚蝴蝶的名字,“白色宇宙……【STARS】也像這樣美嗎?”
耳畔傳來如霧般亦真亦幻的輕笑聲。
“聽吾說,親愛的。”食欲浮出意識的水面,自少女身後擁抱住她呢喃,“【STARS】是造物的奇迹,從地球角落極力看見的虛假景緻又如何可能與它相比。汝若一直停留在原地,就永遠無法想象世界盡頭的景色能有多絢麗。”
白色宇宙是名為普賽克的美食惡魔生前的故鄉,平日蝴蝶美人總是用蠱惑而暧昧的口吻說話,像今晚這樣毫不掩飾自豪的語氣并不多見。
于是玲也輕輕地笑。
“我知道它不會讓我失望。”她說。
嘩啦,黑如夜空的海浪拍打岸邊的礁石,飛濺的銀白水沫閃耀如同群星,鹹冷海風親吻少女淡色的唇瓣,像是無骨的手輕撫過她烏黑的發。
天與地幾乎一緻的深黑正中,一支渡船寂靜地等待在碼頭,伴随着玲的靴子高跟踩過木闆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一名老者掀開渡船駕駛艙的防水簾。他戴着當地人傳統的藍白頭巾,腰背佝偻,深色皮膚因飽經風霜顯得粗粝,玲注意到他的雙眼蒙着一圈不透光的布,似是患有眼疾。
“您好?”她試探着出聲。
年邁的盲眼船夫便朝她的方向看來,夜色中,那遵循聽覺偏轉頭顱的模樣顯得十足怪異。
“上船吧。”他啞聲說完,轉身鑽回駕駛艙,順手摔了把厚重的防水簾。
玲眉頭微挑,未置一詞,邁步走上了甲闆。
小小的渡船外表陳舊,内部卻配備有時興的動力系統,螺旋槳飛轉着切割開水面,載着異鄉的客人遠離莫拉鎮,駛向海灣對面的島嶼。
這段航程與後半夜的海面一樣沉黑且靜默,淩晨時分,渡船順着潮水緩緩靠岸,遠方忽而響起悠長的嗚鳴,玲攀住船欄循聲遠眺,隻見起伏的波濤間幾道矯健的流線型身影結伴遊行。
區别于尚未亮起來的夜色與蔚藍的海水,那些生有船槳般的鳍肢、寬闊吻部和扁平長尾的生靈整體呈柔軟溫暖的綠松石色。它們是一支不到十頭個體的小群落,在浪花中優雅快速地穿梭,偶爾會親昵地彼此輕碰身體,由于前進方向和渡船相反,它們不消片刻就消失在玲的視野裡。
“刺棘龍,大洋與日光的精靈。”身後傳來嘶啞如渡鴉的聲音,那名盲眼的船夫不知何時也來到甲闆上,側耳傾聽水平線盡頭猶存的嗚鳴,“早年的漁民會通過觀察它們的作息來辨别天氣,如今那些依存共生的故事都已被人遺忘……”
玲暗自感到驚訝。
刺棘龍是一種擁有古老血脈的兩栖生物,具備高度的社會群居習性,顧名思義,成年刺棘龍的尾端會結出清甜的刺棘果實。它們是非常珍貴的活化石,長久以來在考古曆史學界備受推崇。
“不是所有來訪者都有機會見到刺棘龍。”船夫說,蒙得嚴實的雙眼直勾勾盯着玲的臉龐,“看來你是一位特别的客人,小姐。”
玲直覺對方話裡有話,正欲繼續攀談,出口的話語卻被蓦然敲響的鐘聲打斷。
那真是非常奇妙且震撼的聲音,刺棘龍互相呼喚的輕鳴已然足夠空靈,可這順着海風飄來的鐘聲更甚其動人,一、二、三……伴随接連的鐘響,天方泛起魚肚白——此時此刻,正值破曉。
日出宛若跳動的心髒,散發着無窮盡的光熱主宰了海上的世界,而眼前的島嶼尚沉沒在黎明前的黑暗裡,沉沉剪影扭曲如同鳄魚的利齒。出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玲迎着朝陽摘下墨鏡,她看見島嶼盡頭那座瘦長的鐘樓,分别面朝東西南北的四隻鈴铛搖晃碰撞、聲聲不息。
沐浴着鋪天蓋地的金紅霞光,船夫痙攣般渾身顫抖起來,骨節粗大的枯槁雙手附在臉畔,像要捂住耳朵阻隔鐘聲卻又遲遲不敢。
“是禍報、災厄……”他神神叨叨地念着,“太陽在哀嚎啊,我們都将遭受報應……”
“——不過是風聲罷了。”一個聲音這樣說。
玲擡起頭,正看見沿着碼頭木闆走來的年輕人。
“我說了很多遍,老格倫,你這樣神經質會吓到重要的客人。”他居高臨下與船夫說話,後者微不可查地瑟縮了一下,沒再開口,僵硬地回頭鑽進駕駛艙,反手将那層防水簾拉得嚴嚴實實。
遠方的鐘聲逐漸平息,天邊朝霞豔麗的橘紅緩緩淡去,愈發明亮的日光照耀年輕人的臉龐。
他和莫拉海灣所有的當地人一樣,矮小精悍,高鼻深目,深色皮膚上可見健康的曬痕,而比這一切都更有辨識度的是那雙眼睛,無限接近于黑色的深藍平滑而又深邃,像是在眼眶裡長了對玻璃珠一樣,每當眨眼便流光溢彩,勝似無數碎裂的星星、亦或波光粼粼的海面。
玲看着那雙眼睛,不由微微一怔。
“海洋的牧風人……?”她遲疑地低喃。
傳說南方大陸的海角生活着一群特殊的民族,他們用繩索将船隻紮成村落,如同無法停止遊動的金槍魚群、終其一生都在海上度過,為了适應朝夕不定的環境,他們學會了控制自己的呼吸、心率乃至瞳孔收縮的比例,以便适應水下不同的光線,幫助他們更好地捕捉水中的動态信息,進而能夠潛到更深處的海底捕獵,尋找食材和資源。
大約七十年前,有位美食評論家在遊學過程中偶遇了這群海上金槍魚,目睹了他們迎着驚濤駭浪捕魚的身影,評論家深受觸動,在自己的傳記裡不吝贊美之詞,稱他們為【海洋的牧風人】。
先有珍惜的活化石生物,後有幾近滅絕的古老民族,烈陽島倒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
玲這般想着,迎上那名年輕人驚喜的目光。
“正如您所說——請原諒我的失态,如今還能有外鄉人記得我們一族,這實在令我高興。”
他紳士地朝玲伸出手,後者卻并不領情,擡腿跨步自己走上碼頭。善意遇冷,這人也不甚在意,望着玲的眼神熱烈勝過漸趨升高的朝陽。
“我叫扶桑。”他笑着說,眼珠閃爍仿佛流動的寶石,“美麗的小姐,歡迎你來到烈陽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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