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直視您的眼神、就知道您是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
一聲令人心髒發麻的脆響,劍刃與刀鋒相撞,彼此焦灼着角力。玲攥緊冰霧凝結的劍柄,這一刻雙方貼得實在太近,她從扶桑閃爍如星星碎片一樣的眼眸裡看見自己萬花筒似的倒影。
情況不妙。她想着,默默咬牙。
持續攀升的極端高溫使得絕大多數香霧失去用武之地,目前可以仰賴的隻有【冰結】,可即便是【冰結】的殺傷力也被大幅度削弱,能保持住一柄長劍的廓形和鋒利度已是極限。
另一方面,扶桑的身手遠超過她的預期,那些招式似乎是當地傳統戰舞的變種,靈動不失兇悍,與武器融為一體,幾番交鋒都僵持不下。
不對。玲蹙緊眉,逼迫自己轉動思緒。當務之急并非擊敗扶桑,而應是……阻止那輪烈陽!
瞬息間,黃金彎刀照着脖頸勾來,玲下腰半跪,順勢旋身,劍鋒上挑格擋住緊追不舍的刀刃,同時反手凝結冰霧擲出去一把冰結的匕首!
匕首擦過扶桑飛揚的褐棕發梢,直刺向那頭刺棘龍高懸的長尾——斬斷宿體的血肉供應,現階段沒有比這更直接有效的方法——然而脫手的冰霧不再有能量補給,未及逼近就被攀升的高溫追上了失溫的速度,眨眼便蒸發得幹幹淨淨。
玲臉色冷沉地啧了聲,轉而喝道:“鐵平!”
“啊啊,我知道!”鐵平閃過正面咬來的血盆大口,邊點穴打暈那頭兇犬邊龇牙咧嘴地應,“如果可以,我也想先解決那個火球啊!”
在動手與玲交鋒前,扶桑不忘呼哨叫來巡邏獸纏住鐵平,這群瘦骨嶙峋的野獸瘋狂得令再生師心驚。動物缺乏知性,理應具備趨利避害的本能,可面對半空中詭異不詳的第二輪太陽,它們竟仍然堅持與強大的敵人正面搏鬥,鐵平根本難以想象扶桑究竟用了多可怕的洗腦式馴化手法。
随着時間推移,周遭的溫度越發誇張,太陽靜默地俯視一切,對自己和凡人的終局都無動于衷。
瘋狂的巡邏獸群逐漸腳步踉跄,一個個眼球微凸口吐着白沫倒了下去,鐵平掀起隔熱植物擋在身前,卻還是被熱浪逼得一退再退。
玲竭力控制呼吸,死死攥住手裡的劍,全力釋放冰霧包裹自己。她能感覺到日夜積累的食沒在以驚人的速度被消耗,熱氣燒得大腦暈眩,視野搖晃着,籠罩上細密噪點般的陰翳。
扶桑的情況也并未好到哪裡去,他披在身上的紗籠采用了最尖端的隔熱材料和相關技術,但實際效果與冰霧不過伯仲之間。然而他的精神從始至終都極度亢奮,就像是那輪太陽一樣,瘋狂地燃燒自己與他人得到幻夢般的永恒。
又一次貼近到極緻的角力,扶桑直直望進黑發少女的眼底,像是難以理解般表露困惑。
“您到底在守護什麼呢?”他問玲。
玲模糊看見他唇畔的笑容,似憐憫又似嘲弄。
“明明憤怒到甯可燃燒靈魂,”他說,“明明和我一樣,那樣憎惡着所謂【食運】的選擇——”
玲瞳孔驟縮。
捏在雙手裡的長劍一分為二,她像貓科動物那樣柔軟而矯健地壓低腰,細薄到極緻也鋒銳到極緻的利刃交錯、毫無滞澀地斬下了扶桑的雙腿!
年輕人跌坐在地上,遲了半拍地眨眼。
冰結噴霧凍住了腿部殘肢,可以看見那切口平滑得近乎完美,即便到了此刻生死相搏的時候,對方竟也下意識為他保留了未來治愈的可能。
玲輕微喘息着,低頭俯視眼前的人。
她說:“我跟你不一樣。”
“是一樣的。”扶桑平靜地搖頭,随手丢掉那把彎刀,“但是,都無所謂了。”
頭頂烈陽、已瀕臨毀滅的邊緣。
作為宿體的刺棘龍徹底幹枯成一具骨骸,可怖的光與熱在它身周創造了一圈禁域,要想斬斷它與烈陽之間的聯系唯有持續不斷輸送高濃度的【冰結】,然而那片禁域早就容不得人類近身。
“該結束了。”扶桑輕輕地說。
玲重重喘一口氣,扯掉外套扔在地上,撐住因熱浪、脫水、劇烈消耗的食沒而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還沒有結束。”
迎着那輪君臨萬物的烈日,她開始往前走。
隻一步,強光就完全掩埋了眼中的方向。玲身形微頓,爾後繼續堅定地朝光源處前進。
腳步變得沉重,粘稠好似陷入流沙,呼吸摻雜血味兒,像有沙礫摩擦喉嚨,思考變得遲滞,混沌有如新生般茫然,到最後就隻剩下一個念頭——
熱。
炎熱,幹熱,焦熱。
燒灼。一無所有的燒灼。
全是湮滅。全是塵燼。
全是……【絕望】。
絕望,那個短語觸動了玲的某根神經,許多畫面随之宛如走馬燈般于眼前旋轉着同時播放。
振翅欲飛的鳳凰樹在火海裡凋零,雨翼鳥毫無留戀地阖上矢車菊藍色眼眸,守林人微微笑着告訴她“有些生命消失了,便是真的走到盡頭”。
小山谷裡遮天蔽日的雨,果樹下老者安詳的笑容與迷失的眼淚,捧着素色山茶的白裙女子茫然地呢喃“我愛的那個人不在了,我都知道的呀”。
還有那個近在咫尺的、年輕而扭曲的聲音。
“你明明和我一樣,憎惡着【食運】的選擇。”
聲音變成無數的手,不依不饒追逐在身後,一層又一層想蒙住她的眼、捂住她的口。
“【食運】優待一部分人,厭棄另一部分。”扶桑在她背後說,“它甚至不需要理由。”
太陽太亮了。直視太久讓玲的雙眼疼痛。
視野被紅潮淹沒,她黑如子夜的眼眸血流如注,淌過幾欲燃起火星的臉部絨毛。
“……真亮。”她喃喃。
強光之中,脊背的燒灼感更甚其滾燙,玲背後兩道疤痕燃起觸目驚心的紅,有什麼焦黑幹枯的物事割開了背部的肌膚,在豔紅的疤痕上綻放成花朵,尖銳又脆弱的花瓣一觸即碎。
自那不斷生長、盛放、粉碎的焦黑花朵裡,一雙蒼白的手有如利刃,自内向外捅穿了玲的軀體!緊接着是袅娜娉婷的美麗胴體、散亂一地的柔滑長發,以及那對倏然張開的蝴蝶翅膀,都好似破繭羽化般,從名為玲的容器裡分離、誕生。
穿過摧毀萬物般的強光,屬于牧風人的眼睛将這一切變化看得清晰。他看見蒼白刀鋒的女王,周身燃着冷得徹骨的火焰,比高懸空中的太陽更有存在感,更高傲,也更充滿力量。
霎時間,定格在八歲那年、被海潮淹沒的某個夏末傍晚的饑餓——那名為【絕望】的饑餓——再一次恍若雷鳴般狠狠擊中了扶桑。
“惡魔……”
扶桑低語着,癡迷地流下了淚。
食欲的惡魔端懸在玲身後。
她揚起手,無數白蝴蝶自她寬闊的袖子裡湧出,精緻得好像刺繡與剪紙的藝術品,仔細看去才會發現那組成身軀與翅膀紋路的都是細巧的骨骼,在太陽光裡泛着清淩淩的血光。
玲什麼也看不見。
但她感知得到,她與她的呼吸、心跳、靈魂都合為一步,而扶桑泣血的呢喃恰似神的旁白。
【盡情以扶桑之光普照我。】
“世界不曾公平,而絕望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即便燃至灰燼——】
“請保持憤怒,那是您能擁有的最好的盔甲。”
【我也将起死回生……!】
“祝新陽永遠為您升起,我可敬的小姐。”
少女揮劍斬斷龍尾的刹那,蜂擁而上的骨白蝴蝶吞噬了那輪畸形的太陽。
那一天,小半個人間界的生靈都目睹了正午時分的雙日淩空,也目睹了屬于第二輪太陽的日食。古老傳說中曾言名為天犬的怪物會吞噬烈日,那大概就像此時此刻一般,半空中膨脹到極限的金紅色星星轉瞬遍布猙獰的裂痕,在怪物、惡魔的利齒間,被陰影的細薄刀鋒切割得支離破碎。
然後世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