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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沉重的昏迷中不知流逝了多久。
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
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玲第一時間感受到唇邊的濕潤,滋味十足淺淡的清甜,摻雜少許屬于遙遠大海的苦鹹,又殘留着太陽光炙烤過的熱量。
她下意識想睜眼,卻被一個聲音嘶啞地喝止。
“别動。”那人說,“老實把眼閉好。”
是鐵平。
玲順從地阖緊眼簾,這才發覺上半張臉都被纏上了紗布,表面塗抹醫者蘆荟的汁液。
“我會瞎嗎?”她冷靜地問。
她聽見再生師精疲力竭地長歎口氣。
“幸好是我做的急救。”他說,“還有那頭刺棘龍,可憐的老東西,它自己摘了尾巴後面最後結的一株刺棘果留給你。那是你的适應食材。”
玲不由微微怔愣。
“它……還好嗎?”她很輕地說。
“你問哪一個?”鐵平盤着腿,抓了把亂七八糟的發型,“刺棘龍傷得太重,先被再生師協會那群人帶走了,噢,你傷得也挺重,我想着先做緊急處理,沒讓他們随便搬動你。至于那個叫扶桑的……行了,都這樣了我還指望你操心呢。”
他擡頭看看周圍面目全非的焦土,少頃,徹底無所謂地倒下去,與包紮成木乃伊的玲并肩躺着。
“放心好了,你瞎不成。”他說,“當然,這紗布沒有三兩個月是拆不了了。”
“嗯。”玲無意識地微微彎着唇,“謝謝。”
她躺在原地,感到一種久違的安甯。雙眼所見仍是一片茜染的濃黑,她卻好像已經能夠看見,那與粼粼波濤融為一體的、靜谧的晴藍天空。
與此同時,遠在大洋彼岸,一輛閃亮的敞篷車風馳電掣,堪堪停在IGO事務總部大樓前。
穿豹紋襯衫的司機高調翻身下了車,立刻有西裝革履的保镖緊随其後走進大樓,紮紅領結的侍者為他按好電梯,玻璃數字從一逐漸亮到五十五,男人從衣領底扯下整個仿真頭套,理了理齊眉的劉海再架好墨鏡,踩準電梯門開的音效,他像是狂歡節的首席舞者一樣扭腰、舉臂、定格。
“下午好啊,寶貝們——咦耶!!”
“……梅田局長。”候在電梯口的副手眼觀鼻鼻觀心,“您請随我來。”
算上姗姗來遲的事務局局長烏·梅田,本次IGO幹部會議實際到場者統共五人,剩餘周轉不開的則留在駐守地視訊參會。梅田掐着腰翹着蘭花指扭進會議室大門時,正看見宣傳局長納羅伊德猛拍桌子,點着一張屏幕裡的臉張口大罵。
“……之前是雨災,這次是日食!下次是什麼,啊?是不是要把地球都炸了啊!?”
視訊另一端,很明顯還處于宿醉狀态的曼薩姆掏掏耳朵,直愣愣地瞪起一雙惺忪的睡眼。
“哈?你在跟我說話嗎?”他扯開一個無辜的笑臉,露出兩排閃亮的白牙,“诶呀,咱們這鄉下地方信号不好,我聽不太清啊。”
“你——”
眼看納羅伊德青筋暴起,臉紅氣粗得好像快要厥過去,梅田适時輕咳一聲,引起衆人注意。
“各位稍安勿躁。”他手勢下壓安撫宣傳局長,視線轉而看向視訊屏幕,語調歡快道,“曼薩姆所長日理萬機,實不愧為我等楷模,您若有急事可以先行離會處理,不用太在意我們噢。”
曼薩姆眉頭微挑。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說。
梅田笑眯眯地沖他揮手,視訊随即關閉,液晶屏幕倒映出曼薩姆驟然嚴肅的臉孔。
烈陽島在IGO高層幹部之間算是個公開的秘密。
最初是一龍主張向烈陽島的主事人伸出援手,身為IGO的會長,他默許了對方編造的謊言,甚至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幫助。其他人或許不解深意,但曼薩姆自覺能夠意會其中的用心。
海洋的牧風人、不知疲倦的海上金槍魚群,他們曾經擁有無比瑰麗的文明,比起世界各地監獄關押着的投機者和暴力狂,他們的衰落與消亡才真正稱得上美食時代的【黑暗面】。
一龍尊敬并珍愛着牧風人的文明,他希望他們能吃飽穿暖、安居樂業,能夠更有尊嚴地活下去,再将他們的曆史傳承和延續——對于那個男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值得嚴肅對待的事情。
可惜對方終究辜負了一龍寶貴的善意。
抛開一龍的初衷不談,站在幹部的立場,很多人私心裡也願意放任烈陽島的發展,畢竟事到如今在座各位誰都能從中獲利,而隻要烈陽島多一天保持天然美食聖地、世界美食遺産的地位,這些高額利益就多一天維持合法。
但真正清醒的人知道有個詞叫養虎為患,明白烈陽島是一顆多麼可怕的定時炸彈。
所以當與作表露出清算的意向時,曼薩姆毫不猶豫地答應下合作,并派出了自己的殺手锏。
玲的品性他再清楚不過,事實上,從她踏上莫拉的土地,不如說從她被選作公證人的那一刻起、烈陽島的敗露就已闆上釘釘,隻是誰都沒想到她會把這件事處理得那麼……華麗。
男人多少有些頭疼地拍了拍寸草不生的頭皮。
“看來是時候讓她避避風頭了。”
他如此自言自語道。
宣傳局長的怒火不無道理,雙陽淩空和天犬食日的話題在民間沸騰了整整兩個月才漸趨平息。
秋天趁機順暢地溜走,入冬的風瑟瑟刺骨。
瓦克大陸,三途道,籠罩住砂石路的鉛灰色濃霧是幽靈的裙擺,随風飄舞,變幻莫測,向迷途的客人推銷着通往未知世界的單程票。
在廣袤的砂色與蒼茫的灰白之間,一道高大身影獨自端坐,風揚起披在他肩頭的特攻服,他空白的沉默未經打磨,恰似霧氣散逸進了大地。
寂靜中,有什麼聲音正由遠及近。
“……隻是去出個遠差。”
“沒有。我為什麼要跟哥哥撒謊?”
“好得差不多了。”
“好啰嗦啊,你是在擔心我嗎?”
“——啊,挂斷了。”
那個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笑,心情很好的樣子。
“小孩子。”她說。
咔哒,驟現的腳步旁若無人越過端坐的身影,便見濃霧之中冷森白光乍現,刀刃劃過銀月般的弧度架在來人頸旁,快如疾風雷霆,輕輕貼住動脈表面肌膚的力道偏又溫柔得恰到好處。
天光熹微,刃面倒映出少女巍然不動的表情,道路盡頭吹來的風拂過她蒙在眼前的紗巾,隐約能看見那雙藏在後面的眼眸,黑沉宛如子夜,又像是烈日下的水浪般波光粼粼。
“三途道的看門人,”她說,“借過。”
看門人愚衛門睜開眼睛。
“來者何人?”他問。
那名少女便淺淺地勾唇微笑。
“——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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