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說過,在那片充斥着令人瘋狂的珍味與聞之膽寒的危險的廣袤土地、被命名為“美食界”的未知世界,屬于食材的天堂和地獄并存,兇獸橫行,氣候極端,晝夜遵循與人間界截然不同的規律——白日屬于萬物,夜晚屬于八王。
夜幕降臨,當寓意着王的影子如潮水淹沒大陸,很難想象世間還有别的活物,在那靜谧到極緻的黑暗中,忽而有一陣悠遠空靈的狐鳴随風傳來。
像是拖着銀白長尾的彗星,一列長了副狐狸面孔的複古蒸汽車輕捷掠過第七區域的大陸,沿途的巨型樹木花草随之晃動陰翳,這頭漂亮的露營怪獸肖似一匹星光熠熠的透明絲綢,閃轉騰挪,翩若遊龍,恰如彗星般轉瞬即逝得醒目。
咔哒,車廂内部拉亮一排澄黃的燈,映照着紅木内飾和空落落的皮質座椅,以及正中間的座椅上兩名分列左右靠窗而坐的乘客。
左側支着下巴的高個少女一襲摩登褲裝,幾何圖形的低領襯衣外披着件黑銀色調的寬松風衣,烏墨般的發尾削得極短,襯着她端矜寡淡的神情,富有一種由内而外漠不關心的冷感。
右側端坐的家夥則擁有截然相反的形貌特征,海藻般鬈曲濃密的黑長卷發,輕便束甲,鐵質的面罩遮住一整張臉,隻能憑借寬肩窄腰的高大體格和面罩勾勒的硬朗輪廓辨别出是名男性。
車廂輕微搖晃,兩位乘客各自具備的、不容忽視的存在感悄無聲息地互相擠壓,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們目不斜視靜默着,誰都沒有說話。
咔哒,燈光閃了閃,毫無征兆地熄滅又亮起。
二人背後,車廂盡頭的門口倏忽多出一道黑影。
咔哒,又是燈光閃爍,穿堂風猝不及防拂起耳邊的碎發,鬼祟得仿若簌簌爬過腳邊的老鼠。
倏忽間,那道黑影驟現在兩名乘客當中,細長四肢,佝背棕毛,與臉部不成比例的外凸眼睛——那居然是隻大頭猴子,像古老年代裡供王親貴族取樂的弄臣醜角、模樣滑稽怪誕得恰到好處。
燈光第三次熄滅的同時,猴子猛然裂開了唇瓣,露出層層疊疊參差不齊的泛黃利齒,口滴涎液的猙獰模樣乍看去竟好似在微笑。
咔哒,車廂如前兩次那般陷入極短暫的黑暗,猴子刺耳的尖叫淹沒風聲、轉瞬又像被掐斷的老唱片似的戛然而止,澄黃燈光再次亮起,明明滅滅照亮那柄自嘴部捅穿猴子後腦的冰結長劍,也照亮了持劍少女不為所動的冷淡表情。
玲反手攥緊劍柄,橫向發力将猴子甩出車窗。
窗外疾風嚎呼,卻仍壓不住某種躁動不安、有如蟲潮嗡鳴般愈演愈烈的細碎聲音,少女望着那裹挾聲音的無盡陰影,眸若湖泊波光粼粼。
“被纏上了啊。”她低聲說。
美食界第七區域,八王中的頑童、猿王班比納治下的大陸,靈長類猛獸依照特殊武技【猿武】的水平高低建立起等級森嚴的縱向社會,唯有達到【師父】的評級才能從猿王手中獲得自由捕食和交尾的許可。此時此刻,也正是由于現役僅有的四名【師父】其中一名的命令,數以億計的【新手】猴子們集中起來,向外來者發起了總攻。
叮咣,懸挂在窗口的玻璃風鈴被一條毛茸茸的長尾抽碎,這群初次參與集體狩獵的新手們亢奮得無以複加,前仆後繼想要抓住高速行駛的露營怪獸,一個個倒吊着蕩在窗框上,被風壓吹得龇牙咧嘴,發出陣陣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聲。
冰灰色的【沉眠】香霧迅速凝聚在玲身周,類似薩尼的觸覺神經,她調動美食細胞将所有香霧壓縮成細到極緻的網線,結合點穴技術避開露營怪獸、自然又精準地僅僅擊倒張牙舞爪的猴群,被打中的家夥便毫無反抗陷入黑甜鄉,失去平衡跌進下方好似深不見底的陰影。
相較之下,另一側那名高大覆面人的動作就顯得更直接也更暴力,起初他隻沉默坐着,放任那群猴子肆無忌憚吵鬧,直到被不知輕重地挑釁到眼前了,才猛的伸手幹脆利落卡斷對方的脖子,再用它們髒兮兮的皮毛抹去滿手血污。
有那麼幾秒,猴群大概是因眼前兩人冰冷的壓迫感心生退卻的,然而更多新手依舊在源源不斷沖上來,那股不正常的狂熱提醒它們這場襲擊代表着【師父】的命令,于是恐懼席卷而上,讓猴子們丢失了本應刻在基因裡的趨利避害本能。
像是海洋中的藤壺見縫插針寄生入大型動物的身體,猴群不依不饒攀附住露營怪獸,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彗星般輕盈的狐狸終于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玲眉頭微挑,踹開迎面撲上來的雜毛猴,半身探到窗外,猛的吹出一聲清厲的唿哨!
哨音刺透黑沉的夜空,不消半秒,陰影盡頭有另一聲清嘯做出回應,瞬息之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驟現一線金紅火光,宛若破曉的晨輝撞入雲層、抑或燃燒的隕星割裂大氣,那絢爛灼燒的火光轉眼逼近了,隻聽一聲叫人牙酸的金屬撞擊音,鷹首獅身的瑰麗兇獸疾降而下,鋼鐵般的利爪攥緊露營怪獸的腰身,流焰般的翅膀遮天蔽日地張開,它張大了喙,渾身肌肉有力地鼓動,然後——它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
僅僅靠音波就震得無數猴子四肢發麻、短暫失去行動能力,獅鹫甩動那條鞭子似的長尾,抽打這群瘦巴巴靈長類的胸腹,将它們一一掃落。
有兇獸保駕護航,露營怪獸勉強破開重重阻礙,沖出第七區域的大陸飛入海域,轉眼就把追兵遠遠甩在身後,唯獨剩下車廂裡十幾隻最靈活奸猾的猴子,躁狂地尖叫嘶吼着竄來跳去。
不及清理這幫殘兵敗卒,遠方一股如箭矢般刺來的殺氣迅速鎖定了玲的注意力,她在水天一色的黑暗中極目遠眺,瞳孔閃爍好似星光,隻見第七區域鋪滿超規格植被的群山間凸現一尊石像般的猿猴面孔,眼神空洞、面孔青筋暴起,張大嘴吸氣時臉頰跟着畸形地下凹,周邊氣流随之在它口中壓縮為蠢蠢欲動的狂暴螺旋,那赫然是瞄準了整隻露營怪獸預備發射的空氣彈!
“真是……學不乖的家夥。”玲說,語調輕得像是在笑。
她勾手攀住車廂窗口,一個翻身就勢落至車頂,當那記有如濃縮風暴的狙擊炮摧枯拉朽出膛的同時,冰結香霧自少女手中變劍為刀,她如行雲流水拔刀斬斷聲勢浩大破空撞來的氣流炮彈,緊接着旋身蓄勢,幾乎無縫銜接斬出第二刀,居合刀氣權當回敬的禮物,直接将那尊石像般的巨猴攔腰斬成兩段,對方疼痛憤怒的吼聲被狐狸列車拉遠的距離模糊,玲擺手散去香霧,鼻尖忽而微微抽動,敏銳地嗅到某種稠厚微潮的味道。
不知不覺,他們已駛入第八區域近海範圍,蜃氣彌漫,愁雲慘霧,通稱【惡靈的港灣】。
玲回側過身,望着霧中一支櫻花粉色的油紙傘飄然落下,撐傘的女子用檀紙紮起一頭蜿蜒烏發,身穿白衣配绯袴的制式巫女服,雪白足袋踩着紅繩草履輕輕點在狐狸外形的露營怪獸頭頂,松鶴紋理的絹絲千早輕盈地揚起,女子微微擡傘,露出一雙霧般幻惑的迷疊藍色眼眸。
“……奧菲莉亞。”玲輕輕念出那個名字。
雨女遙遙向她福身,便趁着這檔功夫,車廂裡僅剩的十幾隻猴子已攀爬到了車頂,飛速圍攏起粗略的包圍圈,手舞足蹈着朝她們二人逼近。
叮鈴,是雨女晃動自袖中取出的神樂鈴,一下、兩下、三下,她平舉起手,拿鈴铛指向前方。
“此處往前即是第八區域、不老不死之王赫拉克勒斯司掌地界。”她揚起聲調,随着短促有力的語句,濃霧裡有細細密密的雨珠落了下來。
許是察覺到什麼,獅鹫警惕地伏低身子,又被玲豎起的手勢喝止攻擊的動作,緊接着,雨霧裡翻滾出六隻熊熊燃燒的火輪,正中央皆長着橫眉怒目的男性人頭,粗莽又不失靈巧地交織飛騰,裹挾熱浪直往那群受到驚吓的猴子面前沖去。
叮鈴,雨女有節奏地輕晃鈴音。
“雨界往生,諸鬼有靈。五裡霧中,邪瘴不分。”
梵文般的禱詞自女子唇齒間緩緩吐露,六隻火輪愈發兇蠻地飛撞向車頂搖搖欲墜的猴群。
“癡兒!”他們喝道,“癡兒、癡兒!”
第一隻猴子吱吱尖叫着跌落下去,轉眼沒入灰蒙蒙的濃霧,然後是第二隻、第三隻……
叮鈴,神樂鈴的清脆鳴音被雨女收攏回袖中。
“王不見王,點到為止。”她撐着傘,不露喜怒地開口,“班比納大人,您請回吧。”
現任【猿王】、班比納。
那個名字就這樣猝不及防撞進耳朵裡,玲瞳孔微縮,肩線繃直猛的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