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各有所圖，你來我往，轉眼就是七天。第八日的淩晨，玲整理完畢這一周來收集到的所有資料，轉了轉筆，默默在夜雀的名字上打了個叉。

當晚，守夜的篝火照例燒得極旺，陰影裡隐匿身形的小黑鳥歪頭打量篝火旁閉眼小憩的少女，總覺得今晚的氣氛與前幾日有所不同。

它無聲地撲扇翅膀回旋着靠近——飛行時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暴露行蹤，這是夜雀的天賦——猶豫少許，仍是小心翼翼進入了火光照耀的範圍。

霎時間，周遭空間被某種叫人窒息暈眩的物事壓縮到逼仄，玲猝然收攏【沉眠】香霧絲線編織而就的天羅地網，夜雀擠出一聲驚恐的尖笑，電光火石之際如同軟了骨頭般扭曲肢體，險之又險鑽出未來得及縮小到極緻的網格！

沒有詫異和思索的時間，玲眼看着小黑鳥飛快沖向濃霧，因為本能遠離自己和獅鹫的方向逃竄而朝另一端圍觀的覆面人撞去，按照夜雀積累的經驗判斷，這大鐵疙瘩從來隻是傻傻杵在原地，捕捉不到任何氣息，也無任何威脅可言。

玲狠狠皺眉，喝道：“攔住它！”

恰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一直袖手旁觀的覆面人居然真的伸手揮擋，鳥雀的利爪與他手臂相擊發出铿锵有力的金屬音，直震得人頭皮發麻。

趁這功夫，已然低空沖刺逼近的獅鹫旋身蓄勢，鞭子般的長尾精準抽中了夜雀一側翅膀！

唧唧咯咯的笑聲驟然轉變成刺耳的尖叫，黑鳥吃痛的滾落到一旁，玲視線緊跟着追了過去，隻見那受傷鳥雀半趴伏在地上，喙尖神經質地反複張合，蒼白鬼面竟也随之扭曲劇變，代表微笑的上揚嘴角向下撇去，略顯滑稽的、彎起的眼部線條怒目圓睜，熊熊升騰起來駭然的氣勢。

——怎麼回事！？

這個念頭不及完整掠過腦海，夜雀尖嘯着張開雙翅，竟是渾然不顧滲血的傷口也要騰飛而起，跌跌撞撞蠻橫地加快速度朝玲沖來，夜色裡可見那深紫鳥喙邊緣細細密密的鋸齒，這隻兇名在外的野禽終于不再掩飾獵食者猙獰的本性。

它将玲、将人類視為獵物，高興時随意戲耍，反被重傷時也會因此感到冒犯和憤怒。

脫離了社會群居的保護，人類在美食界重新變為食物鍊的其中一環——玲意識到這一點，竟感到有什麼莫名滾燙的物事于身體裡沸騰。

兇鳥迎面而來，她原地未動，徑直瞄準翅膀上的傷口、将冰結的匕首甩出手去，夜雀仗着沖勢不閃不避，匕首被它快且準地一把揮打開，然而僅僅一刹那的觸碰已足夠凍傷它的羽尖，于是它徹底失去平衡摔落下去，結結實實栽倒至地面，疼痛與驚怒交加，夜雀自喉嚨深處擠壓出一聲撕裂黑暗的嚎啕，整個身軀都開始飛速膨脹！

尖利的音波攻擊震得玲眼前都空白一秒，等到視野再次恢複，她第一眼不見夜雀、隻捕捉到無邊夜色，太陽穴突兀預警似的一陣刺痛，她擡頭去看，才發現所謂夜色是夜雀鼓脹到極緻的軀體！

嘎吱、嘎啦，鳥雀頭部傳來驚悚的動靜。

那張外骨骼構成的鬼面變形錯位，似是充血般由蒼白染成刺目的豔紅，兩側向上凸起頂出類角形狀，構成五官的線條于骨骼表面不斷蠕動爬行，最終形成的表情竟說不清兇悍還是痛苦。

相隔迷霧重重的汪洋，與第八區域毗鄰的人間界地區自古以來流傳有一則傳統神話：人心若生邪瘴，積壓的怨怒之氣會化作鬼面遮掩真容，他們在夜半時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骨白的鬼面随時間推移變為血紅，最終徹底身化妖魔不得超脫，自此大開殺戒、食人為生，尤其偏愛捕食孩童和年輕少女。古書怪談稱其為【般若】，因其兇性出衆，反被當作驅趕小鬼的雙刃劍，匠人們以此為原型打造鎮邪的面具，到如今更是衍生成宗教和舞劇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此時此刻，頭罩血紅骨面的夜雀猙獰兇戾有如惡鬼，與人類世界傳說故事裡的形象不謀而合，早些時候布蘭奇提到的綽号都有了來源，吃人的般若鬼原竟也是古時夜雀的目擊者以訛傳訛。

“——唧唧，咯咯。”

鼓脹得巨大的兇鳥居高臨下，那好似笑聲的鳴叫愈發渾濁厚重，它未受傷的翅膀黑雲一般朝玲壓下來，像極了天真殘忍的惡童，委屈又怒氣沖沖地要伸手碾死一隻咬傷自己的蟲蟻。

玲攥緊冰結的劍柄，蝴蝶虛影于身後裂開層層疊疊利齒，在她軀殼内冷冷燃燒的靈魂連太陽也曾斬落，又怎會因為一頭丢失理性的惡鬼退縮？

時間好似被按下暫停鍵，少女與妖雀在定格的世界裡彼此凝視，這碰撞前的最後一秒被雙方扭曲到一處的殺意拉得那麼長，恍惚仿若沒有盡頭。

就在這被無限拉長的一秒鐘裡，玲忽而察覺到視野角落陡現的一點亮光。

起初，那隻是小小一圈輪廓裡顫巍巍的微光，自雨霧籠罩着的、濕漉漉又無邊無際的夜色裡撕開一道輝銀色傷口，像行雲裹住的絨毛一樣，顫抖得越來越快越來越亮——然後曙光撐破了夜晚編織的網，破曉把黑暗刷成一片空白，仿佛烈火貪婪地蔓延，毫無保留撲向玲、撲向夜雀，撲向獅鹫和覆面人，以及大地上站立的一切生靈。

日出東方，屬于美食界的白日來臨了。

“唧……！！”

猝不及防的，龐大又畸形的夜雀于漫天揮灑的曦光中顫抖，鼓脹肚皮劇烈起伏兩下，竟像個被一針戳破的氣球般飛速幹癟下去！

獅鹫不安地抓撓地面，忍不住想撲上去解決這隻獵物，玲卻反應迅速一把摟住它的脖頸。

“等等。”她在獅鹫耳邊說，一瞬不瞬盯着夜雀的眸光些微發亮，“我有【中獎】的預感……”

像是為了應和少女的預感，那膨脹成可怖巨獸的夜雀複又縮小回去，尤其是曾經與其他身體部分嚴重不成比例的球形肚子、正持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與此同時，遍布鳥雀渾身的深到極緻的色彩都開始消褪，夜黑羽毛，深紫利喙，所有與陰影相稱的顔色全部化為近乎發光的透明。

啪啦一聲脆響，鬼面般的外骨骼自頭顱處輕巧地脫落，露出線條圓潤、目光清澈的眼睛。

玲瞳孔輕縮，咬緊了唇沒發出聲音。

此刻呈現于她面前的，赫然是一隻小巧得可稱精緻，純白得可稱聖潔的鴿子。

——傳說食材，【白日鴿】。

熟記在心的資料自發于腦海中滾動播放，在與第八區域毗鄰的人間界國度、般若鬼故事的發源地還有這樣的傳說：黃昏與黎明之時屬于天地的陰陽彼此交融，是被稱為鬼神的超自然力量最活躍的時候，當地人稱之為【逢魔時刻】。

晝鴿夜吟。玲不覺默念雨女告知的箴言。陰陽逢魔倒轉，無形之物當遇有形之時。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謂夜雀即是白日鴿夜晚的姿态，當逢魔時刻降臨，般若惡鬼也會披上朝暮的羽衣。

一連串急促的振翅聲忽而疾響！

黎明灑落的光輝中，有道小而迅捷的影子風馳電掣掠過——那竟也是隻鬼面半褪的白日鴿，猛然張口叼住受傷的同伴加速飛沖出去，一路與日出推進的光線賽跑，最後直直撞進另一面茂盛的密林，成功趕在太陽完全升起前逃之夭夭！

唯留下一根褪色剛滿一半的羽毛，伴随殘風飄飄悠悠落到熄滅殆盡的篝火旁。

玲走過去，俯身将那羽毛撿起，陽光之下，屬于黑夜和晨曦的色彩分庭抗禮，彼此共存。

“……捉鬼遊戲結束了啊。”

少女輕笑着，低聲說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