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有雨,朝暮生露——我知這眼中世界啊,是如雨若露的短暫,然而、然而。”
馬王之丘上飄蕩着終年不歇的雨,空氣樹沙啦啦輕微搖晃,應合雨中撐傘的女子清唱的歌。
一瓣蒲公英般的空氣樹蕊飄忽而來,像是白鳥小心翼翼落在雨女伸出的指尖,那接近雪色的透明翅膀精緻聖潔,被風一吹就靜默地散去。
傳說中的白日鴿啊,雨女輕歎着收攏手指,也是如此這般貪戀又虛幻的生命呢。
“世界短暫。”她哼唱,“然而、然而。”
滴答,空中墜落的雨珠砸中獅鹫的喙尖,涼意夾雜些許的癢,它像貓科動物那樣抖了抖腦袋試圖甩掉陰魂不散的潮氣,伸出爪子撓起臉來。
“……夜雀就是白日鴿,這還真是個大發現啊!”
玲聽着終端對面天狗的聲音,瞥見獅鹫抓來撓去的小動作,伸手過去輕輕為它順毛。
“明明有實際捕獲白日鴿的經驗者,”她說,“你們村子裡居然沒有相關記錄流傳下來嗎?”
布蘭奇回頭看了眼餐廳裡爛醉成一團跳到桌子上扭動肚皮跳舞的青蛙河童,扯了扯嘴角。
“……沒辦法,我們這兒的老家夥就是那副不成器的德性了。”他咕哝幾句,轉而振奮地提高語調,“不過還算讓我問出來點能參考的東西,好懸沒浪費那幾壇鳍酒,我跟你說——”
滴答,又有雨珠自空中墜落,獅鹫咕噜着拿爪子埋住腦袋,卻遲遲未等來那水滴砸到毛皮時一激靈的冷,它好奇不解地仰起腦袋,才看見身旁少女用凍結香霧為它撐起的傘。
玲對歪頭朝自己望過來的獅鹫微微笑了一下,側耳壓住揚聲器裡天狗時斷時續的聲音。
傳說的【食寶】白日鴿,别名晝鴿,與第八區域兇名在外的般若鬼夜雀實為一體兩面的物種。
本質而言,它們是晝伏夜出的生物,白日沉寂不知影蹤,目擊記錄屈指可數,且至今無人探明它們的巢穴設在何種環境;然而到了夜間,它們又變得異常活躍,熱衷于捕食戲耍獵物,那和骨架結構不成比例的畸形肚子正是其暴食的證明。
在有【逢魔時刻】之稱的晨昏,它們的羽毛會随晝夜變換時的光線變化改變性質,尤其在月落日升的黎明,這些鳥雀的消化功能會突兀強化到極緻、将整夜囤積在胃袋裡的食材轉變成維持白日期間生命體征的能量,直到黃昏來臨,它們又伴随夕陽罩上猙獰的鬼面前往捕獵,周而複始。
根據有限的情報推測,這或許就是白日鴿作為食材異常味美的原因——人間界常有通過人工填食給禽鳥快速增肥的培育方式,這類禽鳥通常具有育肥快、肥瘦分明、皮下脂肪厚等特點,是制作烤制食品的首選,即為“填鴨”,隻是飼育手法本身極其考驗廚師或喂養者的水平,其是否存在惡意虐待飼育動物的傾向也十足具備争議,甚至在少數地區遭到食客的抵制。
然而白日鴿的習性卻使得它們成為了純天然的填鴨式食材,美食界味道珍奇而富有高度營養價值的生物本就遠超人間界,處于食物鍊頂端的夜雀擁有非常豐富的食譜,這些獵物被它儲存在胃袋裡,如果能逮住晨昏轉變的時機将其捕獲,就能同時鎖住諸多食材的鮮味,若是還能碰上水平過人的廚師,其烹饪風味的上限簡直不可限量。
“機會就在下一次黎明太陽升起的時候。”布蘭奇壓低聲音,按耐着滿心激動,“般若鬼生性貪婪又睚眦必報,一旦鎖定獵物就不會輕易放棄,更别提這次的家夥被你們的反傷嚴重激怒,但凡你們弱勢必定會來報複,反過來說——”
“這也是我們守株待兔捕獲它們的契機。”玲接過話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優秀的獵手總是以獵物的形式出現,”天狗不輕不重地哼笑一聲,“鳥為食亡也不過如此了。”
玲聞言卻是略微滞了滞,有細小雨珠落到她黑而纖長的睫毛上,随着眼簾垂落又挑起的動作碎裂成閃爍泡沫,與波光粼粼的瞳眸彼此襯映。
“那樣的話,”她低低地,細不可查地喃喃,“簡直就是【食欲】的奴隸了呢。”
“……诶?”
陰冷冷的雨也在妖食界下了起來,布蘭奇回頭看去,天狗之城肅穆的木窗外已蒙起深黑的水霧。
“如果說力量和欲求的盡頭全部都是食欲,那食欲的盡頭又是什麼呢?”他聽見玲些許茫然的聲音,不知道在問他,還是在自言自語,“與食欲共生,支配食欲,抑或如此成為食欲的奴隸,被食欲吸引着誘惑着拖拽着,這樣就好了嗎?這就是……地球上生命追求的終點嗎?”
雨下大了,噼裡啪啦止不住的敲打窗棂。
布蘭奇抓抓頭發,嚴肅起來又很沒辦法的樣子。
“好突然啊,這種話題你就算來跟我說……”他嘀咕着,有些猶豫地道,“呃,發生什麼事了嗎?”
玲飛快地眨了下眼,似是終于醒過神來。
“……沒什麼,抱歉。”最後她這樣說,“我會帶着白日鴿來找你的,就這樣。”
未等對面再開口,她垂眸挂斷了通話。
冰結噴霧蜿蜒的庇護傘下,燒得旺盛的篝火于眼前搖曳,半蜷縮着身體伏在她周側的獅鹫正歪着腦袋看她,富有神采的鷹瞳褪去了攻擊性,裡面盛滿了迷惑、擔憂和不曾消失的依戀。
玲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頭。
她在上一世生命的終點前領悟到【食】的真義,因為對新生、以及賦予她新生的食物心懷感激和敬畏,這一世她得以無師自通掌握食義,而這也是如今她所擁有的全部力量的開端。
所謂【食義】、食的奧義,即是擯棄感念食材之外的欲求,水到渠成追尋食欲的終點——然而終點到底是什麼呢?是為了滿足腹中空虛和舌尖渴求而費盡一生去追尋,又或者是像普賽克說的那樣,成為八王那種級别的強者就可以了嗎?
在美食時代,人們,乃至其他食物鍊的生靈,理所當然把追求食欲作為最高理想。
食欲……真的就是最高理想嗎?
太陽陰影底下身披紗籠的年輕男人背影忽而自眼前閃現。玲條件反射地攥緊拳頭,又放松力道揉了揉眉心,不無自嘲地輕輕歎了口氣。明明當時能毫不猶豫地告訴對方“我和你不一樣”,事到如今,她竟也會如此輕易地心生動搖,扪心自問試圖得出一個擁有足夠底氣的答案。
“……往前走時以為已經遺失的東西,”一個聲音忽然說道,“其實仍然完好地留在原地。”
玲愣了一下,爾後反應過來說話聲來自篝火的對面,那相遇以來總是保持沉默的覆甲陌生人。
“你在尋找答案嗎?”他說,年長男性的音色厚重又怠惰,周遭世界都好似被某種氣場鎮壓了般、變得愈發安甯而沉靜,“說不定答案也一直等待着你,隻是你忘記了什麼時候應該回頭。”
簡直像是有意引導般的平靜話語,玲卻莫名感知到那層層僞裝下一股勝似利劍的銳氣,刹那間竟如芒在背,不自覺繃直了肩膀。
她定定與對方罩在盔甲後的、黑黢黢一片的眼睛凝視,少頃,忽而勾了勾唇角,挑釁似的笑。
“你這家夥,”她說,“原來會說話的啊。”
沒有回答。謎一般的男人恢複了沉默。
玲也不甚在意,撩開風衣下擺站直身來,對跟着她動作支起前肢的獅鹫微彎起眼。
“好啦。”她說,“要準備幹活了。”
雨漸落漸大,又慢慢地停了,濃霧上方,輕盈如彗星的狐狸列車繞着月亮飛行,悠遠的長鳴穿透萬裡,夜晚和白日一般轉瞬即逝。
夜雀戴着笑臉般的鬼面穿梭于陰翳,黎明将近,朝陽降臨之前,它還得為自己、以及亟需養傷的弟弟多找幾份獵物,它們的種族對于饑餓度的感知生來遲鈍,無法準确判斷攝入多少量級的食物能夠維持白日沉眠時的體征,于是唯有靠無止盡的進食緩解對未知死亡的恐懼。
那麼,今晚的最後一頓大餐在哪裡呢?
黑暗中,鳥雀忽而被一調奇異的香味所吸引。
那真是十分美妙的香氣,芬芳馥郁,甜膩不失清新,熟悉得宛如已在夢中見過千百次,又總像是隔着層朦胧迷霧般看不真切的陌生。
夜雀忍不住調轉反向,扇動翅膀朝香氣的發源地飛去,距離拉近了,香味也更加濃厚,跳躍舞蹈的篝火突兀照亮前方的黑暗,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中央趴倒着一名人類少女,不知哪裡受了傷,她纖瘦身軀下不斷汩汩流着鮮紅的血,而那充滿誘惑力的香味正是從她的血裡散發出來的。
昨日記憶緊随其後回籠,眼前的人類恰是重傷弟弟的罪魁禍首、膽敢冒犯掠食者尊嚴的狂徒,此時此刻,以血還血的機會觸手可得,更何況這名人類如此年輕鮮活,她的血液聞起來又是如此甘美,作為今日的最後一隻獵物簡直無可挑剔。
地平線盡頭已有些微曦光,時間寶貴,夜雀不再猶豫,無聲鼓動那對削金斬鐵的漆黑翅膀,連續回旋蓄勢,張大利喙一個猛撲紮了下去!
視野中的獵物瞬息間無限逼近,甜美香味直熏得夜雀眼前空白了一秒,等它回過神來、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撲了個空。
怎麼回事?它茫然四顧,周圍都是浮光掠影的花朵,沒有獵物,也沒有它賴以生存的黑暗。
它不知道美食界的太陽已經再一次升起,逢魔之時的黎明正在奪去夜晚賦予它的力量,先是能躲藏于無形的黑羽,再是能撕裂鋼鐵的利爪尖牙,最後輪到保護眼睛和頭部的外骨骼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