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春逝,又是夏至。
二十年一度的慶典【百鬼夜行】開辦在即,妖食界的大街小巷蔓延着節日的氛圍,往日人潮如梭的天狗之城卻閉門謝客,燈火通明的大堂内部,一衆身着制服的鴉天狗排列整齊,嚴陣以待。
“擡頭、收腹,背全部挺直!”布蘭奇背着雙手,在下屬面前來回踱步訓話,“聽好了,今天咱們要料理的可是傳說中的【食寶】,都給我收拾好精神,誰敢掉鍊子就等着刷碗吧!”
所有鴉天狗異口同聲:“噢噢——!!”
“……所以說,你這也太誇張了。”
幽綠色頂燈光暈溫柔籠罩住山水屏風上的浮世繪景,風衣褲裝的少女抱臂半靠在屏風旁。
“這麼小的兩隻鴿子,”她說,“你難道還要發動這裡的所有人一起料理嗎?”
布蘭奇腳步一頓:“誇張?”
他猛的轉過頭,紅酸漿色的長鼻子翹得老高,隔着少許距離拿指尖虛空點住少女的臉。
“我說玲啊,這就是行外人的你不懂了——白日鴿本來就是味道醇厚鮮明到霸道的食材,要想熬出配得上白日鴿的高湯和醬汁,處理工序要多複雜有多複雜,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光是為最終料理做準備就得花費一周時間,這還是挑穩妥的選項——但今天可是慶典、慶典啊慶典!”
說到佳境,天狗的語氣愈發激昂,趴在角落裡的獅鹫打了個哈欠,默默拿翅膀掩住耳朵。
“話說回來你也有點自覺吧,居然能抓到兩隻成年白日鴿,擱我們村那都是可以寫進族譜的吹噓本錢,我總要拿出配得上它們的手藝,用上最華麗的處理手法才不算愧對【怪奇廚師】的名号,至于人手,當然怎麼堆砌都不夠了!”
“噢,”玲面無表情聽完,捧場地拍手,“這樣。”
布蘭奇:“……有沒有人講過你性格很差啊。”
玲:“恭喜,你确實不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
“行了行了,”天狗沒好氣地甩手,“閑得無聊就出去轉轉,少在這動搖軍心。”
他快步走過來,木屐踩得地面哒哒響,探身從屏風後面挂着的幾套羽織裡翻找出一件配色莊重、箭羽紋樣的長款打褂,轉頭塞到玲手裡。
“趕緊拿去換上。”他說,話語裡複又沾染笑意,“入鄉随俗,過節就得有過節的樣子嘛。”
左右無事,玲最終接受了這個提議,用打褂換下風衣,牽上早已坐不住的獅鹫一起出了門。
今夜氣候晴朗,漆黑如墨的天色襯着二十年一度的紅月,毫無保留揮灑下匹練般的赤芒,放眼望去,沿街景物與往來行人都好似披上一層紅紗。
美食界氣象變化莫測,誰也說不清紅月出現的科學來由,隻是按照傳統,妖食界每遇紅月夜必然舉辦盛大的慶典,住民們徹夜狂歡,因皆相貌醜陋如魑魅魍魉,便自嘲為【百鬼夜行】。
走到村子中心的街道,遠遠就能看見吊在樓閣間的燈繩,一串串字牌零落地垂下來,周遭的方紙燈籠火苗搖曳,牌上字迹也被照得時明時滅。
玲不由駐足多看了會兒,近處有一字牌,用工整字迹寫着“人世皆攘攘、相對唯頃刻”,遠處也有筆迹潦草的,寫“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
“——那是俳句噢。”身後有個聲音這樣說,“達摩大叔每年都會組織大家一起寫,願望祝福或者随筆牢騷,内容是什麼都可以,也不用特别遵守格律,然後把大家的作品收集起來,到節日晚上再這樣挂出去。诶呀,那個人認真的時候偶爾也是會做點像樣的事情的嘛。”
玲轉眼看去,就見一名河童模樣的年輕男人站在那兒笑吟吟瞧着她,穿樹葉和亞麻編織的短款和裝,身量輕健,一雙蹼狀大腳分外醒目。
“你好呀,”河童笑着說,“我是河童谷的諾修。”
玲頓了頓,少頃,還是接話道:“我是玲。”
不想對方笑得更開心了。
“我認得你。”諾修歡快地說,“你就是那個布蘭奇天天挂在嘴邊的人類美食家,不但救了雨女,還抓住了傳說中的白日鴿,對嗎?”
玲微怔,爾後略顯猶疑地點頭。
河童仍是彎起眼笑,從身邊擺滿編織物品的小攤取了一把雨落天青色的油紙傘,遙遙地遞過來。
“晚間天上會落魂雨,”他說,“紅月夜的魂雨寒氣最重,請千萬珍重、不要着涼噢。”
玲道過謝,接了那把傘,又給獅鹫添置了第二把一模一樣的,傘面上平鋪着翠綠的荷葉,還有怯生生的菡萏躲在葉子底下含苞待放。
她們與河童道别,繼續往前走。
夜色漸愈深了,街頭巷尾行人如織,五短身材的滑頭鬼與無面男勾肩搭背,醉醺醺地吵嚷着,跌跌撞撞四處找居酒屋,對面攤位的中年漢子調侃他們兩句,轉而往額頭上紮好毛巾,十二隻細長手臂靈活翻飛、有條不紊翻烤鐵闆上成千上萬的章魚燒,惹得排隊客人叫好連連;偶爾還會撞見胭脂鋪前身段妖娆的女性,身着色澤豔麗的绫羅綢緞,凝脂丹蔻掩着輕笑的櫻紅唇瓣,待她回轉身來卻看見上半張猙獰可怖的枯骨面孔……
哒哒哒,輕快的木屐聲由遠及近,兩個穿褂衫短褲的小孩子從玲身邊一左一右跑過去、又不約而同刹住腳步繞回來,他們各自戴着一模一樣的白色狐狸面具,手牽手攔在玲的面前。
“狐狸會變少女身,”小孩子慢慢蹲下去,又猛的跳起來,異口同聲念道,“看我是假還是真!”
他們一把扯掉面具,露出圓溜溜的獨眼和兩張稚嫩的臉,見玲有些怔愣的慢慢眨眼,就好像惡作劇得逞似的開心起來,又笑又跳鬧個不停。
“阿佑、阿一,”有年輕的和裝男子幾步趕上來,用訓誡的口吻道,“怎麼給客人添麻煩?”
兩個小孩兒吐吐舌頭,互相擠眉弄眼扮鬼臉。
“抱歉,玲小姐。”年輕男人也生的獨眼,濃密發頂突出一隻尖尖的螺紋角,垂眸緻歉的模樣十足溫良,“忘了介紹、我是鬼村的迪納,家中小弟碰到節日太興奮了些,多有冒犯,還望勿怪。”
玲搖頭示意無事,又半蹲下去,給兩個眨巴眼睛看她的小孩展示她空落落的手心,隻一反手就憑空變出兩隻草編的大尾巴狐狸,在小孩毫不吝啬的驚呼和稱贊聲中、淺淺地勾勒微笑。
“送給小狐狸們。”她說。
和鬼村兄弟分别不久,天上果真下起魂雨,玲撐開傘,看飄渺的幽魂朦胧交織、而雨中沐浴着紅月光的百鬼衆生恰似一幅詭美的流動畫卷。
遠處人群忽而傳來騷動,不知誰大喊了聲“天狗們來了”,沿途行人便皆面露驚喜地讓開道路。
隻聽三味線一聲清亮的撥弦,裝束齊整的鴉天狗們衆星拱月地擡着一架紅木神轎,踩着筝鳴樂點悠悠晃晃穿過百鬼而來,轎子上頭赫然站着天狗布蘭奇,意氣風發昂首叉腰,不偏不倚與玲對上視線,立刻咧高嘴角嚣張肆意地笑起來!
“小的們,”他手指玲的方向,“給我圍住她!”
玲:“……?”
鴉天狗們行動迅速,飛快圍攏過去,以身作牆将少女與看熱鬧的其他人群分隔開,而那頂神轎就那麼大搖大擺地拉近距離、停在玲的面前。
布蘭奇清清嗓子,面朝衆人張開雙臂。
“各位!”他喊,“傳說有言:白日之鴿,味鮮而珍奇,衆裡難尋,無形無影——今時今夜,來自人間界的勇者帶來獨一無二的奇迹,因為她的聰慧、敏銳和過人膽識,傳說化為了現實,而我們都将有幸——用舌尖把奇迹親自品嘗!”
人群陡然爆發出熱烈的歡呼,其聲如雷、連綿不絕,聽在耳中震得玲心髒陣陣發麻。
她擡起頭,隻見紅月當空與漫天魂雨,神轎上恣肆無忌的天狗半跪下來,朝她伸出一隻手。
“上來咯,”他笑着說,“勇者。”
玲想自己應該也是露出笑容來的,她握住那隻穩穩等在半空的手,翻身跳上了轎子。
一聲悶響,轎子落了地,兩名副料理長打扮的鴉天狗随着齊齊吹響的尺八樂聲、穿過翹首以盼的隊伍,将高高捧在手中的湯罐獻到主廚面前。
玲瞥去一眼,罐中湯色金豔輝煌,隐約可見内裡炖煮的鴿子肉,鮮嫩飽滿,白玉般無暇,卻不知怎的,捕捉不到任何食物的香味兒。
倒計時接近午夜,喧嚣歡鬧的人群心有靈犀地歸為沉寂,三味線撥得又急又快,十六隻身披祝祭禮服的鴉天狗兩兩一組,手牽柳枝呈八角狀飛向半空,若看得仔細,便能發現那幾條柳枝上密密纏滿了可食用果脂包裹的各色香辛料。
布蘭奇輕吐一口氣,抽出别在腰後的兩根木勺,靈活地舞了個花,再以單勺舀滿湯汁、另一隻勺抵在其下,二者十字交叉,緩緩平舉到身前。
像是在神明見證下舉辦某種獻祭的儀式,一切都顯得那樣神秘而莊嚴,天狗以極慢的動作降下握住空勺的手,兩隻勺子間的距離越拉越大,用莊重的口吻一字一句吐露儀式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