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奇臉色凝重地點頭，玲瞥了眼他攥緊佩刀到青筋暴起的手，不再多話，轉身進了裡間。

掀開陳舊的門簾，落入視野的布局與外間并無明顯不同，整體風格樸素而破落，向陽處光秃秃的窗戶旁站着一名肌肉虬結的高大男性，渾身遍布彈孔疤痕，濃眉底下壓着雙狹長又冰冷的眼睛，富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兇煞氣場。

聽見門邊的動靜，男人放下手裡的灑水噴壺，側身動作掩住了窗台上一排焉巴巴的仙人球盆栽，他看着玲，沉沉開口道：“來了？”

“龍先生。”玲說，“轉述會長命令：一個月内，第零生境職員全員在【雲樹】集結。”

“……終于，也到了這個時候。”

龍表情無甚變化，隻流露出少許“果真如此”的感歎，轉而問道：“研究所那邊怎麼樣？”

“正在按部就班囤積食材，【日食】期間保證民生是沒有問題的。”玲半抱着手臂，蹙起眉，“令人在意的是【尼特羅】的活動……”

“尼特羅。”龍重複這個名詞，目光逡巡過玲的表情，“是你在負責追蹤的家夥們啊。”

眼前的少女無疑是近年來美食家中湧現的最亮眼的後起之秀、IGO内部目前在協會年輕一輩裡能夠調動的最中堅力量，這樣的人才會花費近兩年時間環繞人間界調查所謂【尼特羅】的兇獸，可見得會長一龍等人對此有多重視。

“按照學會的消息，美食金字塔新發掘出的古文冊裡不止一處暗示了【尼特羅】與【日食】的關系。”玲低聲說，“我總覺得心神不甯……”

但願日食期間一切順利。她想。

外間便在這時傳來一陣喧嘩，玲怔了怔，與龍簡單交換眼神，回身走過去掀開簾子。

“……阿布，你怎麼樣？”瑪奇焦急不失欣喜的聲音響起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原來是那孩子醒了。玲讓開些位置給龍空出少許視角，兩人默契地保持安靜，看着那滿臉傷疤的男人努力扮親和、安撫慌張的幼童。

“你看，這是我之前和你說過的，隻在治愈之國出産的不可思議種子。”瑪奇蹲在地上，攤開掌心，“你把它帶回去種好，隻要強烈地許願、每天都許願，它就能結出任何食物。”

叫作阿布的小孩眼神仍有些渙散，愣怔地低頭盯住男人手心裡的種子。

“……真的嗎？”他小聲問。

——怎麼可能。

這個人就是常說的那種“傻瓜父母”啊。玲默默地想。會告訴小孩子“聖誕老人真的存在”，誘哄或者偷聽到他們許的願，到了當天就扮成紅衣服的白胡子老頭去鑽自家煙囪——總之，也是偷摸打聽小孩許願内容、再自行捕獲對應的食材，最後告訴他“這是種子的力量啊”之類的把戲。

她回想起那篇曾在美食家行内轟動一時的報道：捕獲絕種食材【世紀湯】隊伍中的美食MAFIA風雲人物，費盡千辛萬苦終将美食酒店主廚親手複原的珍貴湯品帶回貧困的家鄉。

“……真的，”那個孩子的聲音落進她耳裡，細碎的，怯生生的，“隻要許願就可以了嗎？”

他猝然用力揪住瑪奇的袖子，直勾勾地盯住男人雪白西裝上縫制的唯一一顆銀扣。

“我每天，每天，每天都在拼命地許願。”

幹裂的唇瓣哆嗦着上翹，那孩子竟像是在笑。

“閃閃發光的湯，聖誕節天上飄的雪……它們都太好了，太短暫了，就算是許願也好奢侈啊……我、我在給莫撒叔叔搬東西的時候，還有馬娜姐姐縫衣服，曬幹貨的時候，我都會許願，要用賺到的錢買吃起來軟軟的面包，或者土豆和蘿蔔，這樣回家姐姐就能炖熱乎乎的菜湯……這些都很好，都可以的，我、都好想能實現啊……”

瑪奇咬了咬牙，神色不忍地開口：“阿布，你說的這些都會實現的，你要相信我——”

“——大家都在等待啊！”

小孩猛的提高聲調，硬生生打斷瑪奇的話頭。

“大家都在等瑪奇先生帶回來的高級食材，”他拉住瑪奇衣角的手開始神經質地顫抖，“好喝的湯也好，高級巧克力也好，那種東西吃過了，大家就再也過不下去以前的日子了啊……”

【隻要每天祈願就好了】

【因為什麼都不做也會有人來拯救】

“變成那樣的大家，我讨厭啊……”

他終于哭了出來，把頭重重靠進瑪奇胸口。

“為什麼我們的工作，搬東西、縫衣服，就換不到食物呢，這種事情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改變啊，我到底……還要花多久時間去許願啊……”

良久，狹小棚屋裡隻剩孩子的抽泣聲回蕩。

瑪奇的背僵直着，久久不曾動彈。

“……他還是太年輕。”

玲聽見龍的聲音，在耳後壓得很低地響起。

“無私與傲慢一體兩面，追随和依存别無二緻。慷慨和施舍之間的區别——對于現在的他來說，要弄懂這點還是太困難了一些啊。”

慷慨和施舍的區别，嗎。

玲沉默少頃，側頭對龍道：“協會的調查船上還有些應急用儲備糧，需要我……”

龍搖頭制住她後續的話語。

“你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的。”

他不閃不避地看向玲的眼睛。

“穩定的收入來源，被承認的國際地位，醫療，教育，交易體系，工作機會，還有必不可少的、面對什麼境地都能挺直腰背的骨氣。要走的路很長，但無論多麼艱難，這條街、這個國家的人，總是要學會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的。”

“……您說的是。”玲唯有鄭重地點頭。

抽泣着的孩子哭累了，重新昏睡過去。瑪奇捏着那枚種子走出棚屋，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等到地平線的落日主宰黃昏的沙漠，玲告别美食MAFIA，返程回到停泊在灣口的考察船。

甲闆上，事務員正叉腰清點從奈爾格街頭某位老婦人攤位上買回來的幹癟水果，水手們聚攏到一起，調侃在美食賭場輸光了月薪的大副。

玲自然而然地坐到人群當中，旁聽了會兒後，她憐憫地望向那名中年男士。

“你也真是學不乖啊。”她感歎，随即拍拍手，示意那群笑鬧作一團的小夥子集中精神，“收拾一下，我們準備出發，得趕在目标逃出馬略大陸範圍之前、把這附近徹底巡查一遍才行。”

接着她又指向大副：“這個月内你們誰都不準接濟他，一旦發現就同罪處理。”

在男人的哀嚎、以及其他水手無情的嘲笑中，經過特殊改裝的考察船“極星号”輕快地啟航。

與此同時，伸手不見五指的船底酒艙裡，有道佝偻身影抹抹嘴，滿足地打了個酒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