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
〖……玲?玲!〗
〖玲……!!〗
聲音在呼喚。像隔着塑料薄膜看太陽,白色的,暈染模糊的光點裡晃悠悠垂下蛛絲,細不可見地哆嗦着,想将她從沉湎的搖籃裡拖拽而出。
〖玲……别睡……〗
她往上遊,去抓蛛絲遞過來的手。
混亂的畫面于眼前奔跑。星星在爆炸,光芒四射的塵屑肆意塗抹黑暗,那後面有雙眼睛望着她,透過很遙遠的距離,專注而隐含某種迫切。
那是誰的眼睛?誰在看她?誰等待着她?思考斷斷續續,好像已從肢體抽離的靈魂遠遠傳遞來訊号。黑色,黑色,黑色,周圍都是黑色的水,冷冰冰的,壓倒一切的包圍過來。
〖玲,醒醒、醒醒!〗
呼吸很辣,心髒和肺被什麼東西用力擠壓着,她喘不過來氣,隻能不斷遊,不斷遊,光點離得越近越晃眼,散逸成斑斑駁駁的幾小塊。
〖玲——〗
嘩啦,破水而出的聲音遙遠又震耳欲聾,玲難以忍受地大口呼吸,痛苦地咳嗽着,把自己從沉甸甸的海水裡拔出來,一個趔趄摔倒在岸邊。
【……總算還活着。】
呼喚她的聲音變得清晰真切,意識深處的黑水波光粼粼地映出聲音主人的倒影,食欲修長的手指卷着一縷發絲,漫不經心仿佛不曾關切。
【白白跳進人家的陷阱了呢。】蝴蝶說,【親愛的,汝也有這麼不謹慎的時候。】
那些話語喚醒了短暫被大腦封閉的記憶,以及大腿某側尖銳的劇痛,玲悶哼一聲,邊控制不住地發抖,邊抽離地意識到自己即将發起高熱。
失算了。她咬着牙想,就和普賽克說的一樣。
接連數日奔波調查,她率領的小隊追蹤着名為尼特羅的異獸、幾乎将馬略大陸翻了個底朝天,卻不曾料想後者也已精心為她布置好獵網。
彼時,極星号方才駛離奈爾格沙漠海灣,那地方其實相當危險,位置無限接近劃分人間界與美食界邊界的大規模毒潮,在舵手小心翼翼把着方向繞開灣口反常的紫黑顔色海水的時候,那隻尼特羅猝然從船底竄出水面,像個訓練有素的突擊士兵,轉眼就攀着船殼翻到了甲闆上!
在那之前,玲也曾短暫與這頭怪鳥交過手,而後者剛從長久的幹屍冬眠狀态中蘇醒,或許因為太過饑餓,它表現得非常原始、單純靠本能驅動。即便同時出土的古文冊不止一處記載“尼特羅是太古時代的支配者,具有非凡的技術和智識”,玲也很難将這些描述與它聯系在一起。
然而事實證明尼特羅的确擁有與人類同等、甚至可能淩駕于人類的智能,它耐心地和獵捕自己的敵人打了一圈遊擊,奸猾地挑選出最不利于船隻行動的場地實施突襲,更重要的是,它擁有與這一切計劃相匹配的高強身體素質和執行能力——即使在當今所有成名的人類美食家當中,擁有如它這般優秀素養的逸才也局指可數。
毫無疑問,玲小看了尼特羅,但對方顯然不曾小看作為追蹤者的她。不僅如此,這隻異獸十分清楚她的威脅程度,并有針對性地籌謀許久,直到躍上甲闆與玲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後者竟無端從它古怪的鳥喙面孔上捕捉到某種笑意,而它也趁着少女為此短暫愣怔的機會,目标明确地猛沖過來,伏低重心抓住玲、狠狠将她撞下了船!
有心算無心,玲隻來得及聽見半句大副的疾呼,就被異獸糾纏着摔入海面,水聲嗡鳴,大腿處緊接着傳來冰冷的銳痛,屬于尼特羅的利爪頃刻間已在那裡撕裂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少女神色沉凝,反手凝結冰結匕首劃出一刀,被對方早有準備地後撤退開。腿傷妨礙了她踩水的速度,隻是眨眼那頭尼特羅就和她拉開距離,爾後、在玲整理現狀并做出像樣的思考以前,針紮似的身體自發預警機制迫使她回頭,瞳眸收縮閃爍,倒映出紫黑顔色的、滿溢着蠻橫氣息撲卷而來的【毒潮】。
——這才是敵人埋下的真正的陷阱。
瞬息間,劇毒的浪潮吞沒了玲,在那無限短暫的零點幾秒裡,她能做到的隻有盡全力發動【芬芳頌歌】,美食細胞狂歡着,盡情吞噬宿主常年積累的食沒,再最大功率分泌成一種她此前從未在實戰中應用過的香霧:【猛毒】。
毒霧像是舒展而開又緊緊收攏的翅膀,将少女緊密地包裹于缺氧的繭,繭順着潮頭飄蕩起來,沒多久便開始劇烈地晃動、并伴随強大的離心力瘋狂地旋轉起來,玲在失血的頭暈目眩中模糊判斷自己似乎被卷入了某個大型漩渦。
這還沒完。海潮像是一隻巨大的手,緊緊攫住随波逐流的毒繭,天旋地轉簡直要活生生把繭裡蜷縮的人類搖得散架,間或夾雜幾乎碾碎她每一塊骨頭的猝然颠簸——後來玲意識到那其實是海水斷崖(海水密度突然産生變化)造成的重力擠壓——她咳出殷紅的血沫,眼前時斷時續地發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起失去了意識。
等到再次睜開雙眼,便是此時此地。
寶石藍色的熒光水母像蒲公英浮遊在空中,籠罩下片片朦胧而憂郁的光暈,照亮脫力地倚靠着洞穴石壁的少女,她低垂頭檢查傷口,冷汗順着臉頰弧度一點點滑落,墜在下巴尖兒徒勞無功地纏綿,最終仍是支持不住地滴下去摔得粉碎。
她在短時間内消耗了大量食沒催生美食細胞抵禦毒潮、以及應對海水斷層和漩渦造成的壓力,暫時已經沒有餘力激發足夠的活性自愈傷勢,所幸鬥技場時期積累的包紮經驗派上了用場,她放輕呼吸,用醫者蘆荟的汁液草草消過毒,再一圈圈紮好随身腰包底層殘留的幾條幹淨繃帶。
做完這一切,她便算是鎮定好了心神,重新擡起頭,環視并觀察着周圍的環境。
這實在是個奇妙的地方,平靜有如古井深潭的細長暗河環繞着她所處的地面,與背靠的山石塊共同擠壓出中間一條僅能供三人并肩行走的道路,根據左右兩邊視野盡頭目測的拐彎弧度來看,整塊區域應是呈現近似圓形的輪廓,微型水母在空氣裡仿佛身在水中一般漂遊,而它們散發出的淺淡熒光就是這片空間裡唯一的光源。
玲微眯起眼,漆黑瞳眸湧過水浪似的波紋。
在烈陽島,她的眼睛經曆過了一次毀滅和新生,或許因為受到烈陽果長時間的直照、或許是之後食用的契合食材刺棘果實發揮了作用,總之,等到數月後拆掉紗布的時候,她恍然發現自己已能像海洋的牧風人那樣調整瞳孔比例,進而适應任何極端環境的光線而不影響視物。
現在,這雙眼睛幫助她透過靜谧且孤寂的黑暗,捕捉到了某種隐沒于無形的、将此時她所身處的整塊空間包裹的【屏障】——很難分辨清楚它到底是作為水泡還是人工鍍膜的材質,一定要說那東西更接近于瓦克大陸邊界線飄搖的霧,時隐時現,搖曳衍射出層層神秘的光圈。
除了屏障本身,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水母的活動範圍僅限于屏障内部。在它們那小小光芒無法企及的外部世界,【漆黑】是一切的主宰,黑色,黑色,黑色,到處都是黑色的水。
刹那間,某個靈光一閃的答案擊中了玲,使得她蒼白面孔上掠過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裡是【深海】,是不知哪座大洋深處的、不知哪個類似露營怪獸的安全空間。
【……真是有趣。】蝴蝶忽而在意識深處似笑非笑地低語,【汝竟然到達了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
玲欲要追問,太陽穴卻蓦然一陣刺痛,在鋒銳的耳鳴間隙之中,她模糊地看見了、某道朝着她的方向漸行漸近的高大身影……
時間倒轉,馬略大陸,奈爾格海灣,極星号大副馬塞洛正緊緊盯着下方歸于平靜的海面。
約莫數秒前,玲就是從這裡墜入水中。
對于他們這些未持有美食細胞的人來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馬塞洛離玲最近,眼看着少女消失于毒潮的波濤、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然後他聽見一個聲音。
“哎呀哎呀,真是年輕氣盛啊……嗝。”
那人打着酒嗝,整張臉醺得紅通通的,一步一晃堂而皇之地穿過極星号寬敞的甲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