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上來說，深海是比宇宙更神秘的禁域。

據史料考證，美食神阿卡西亞曾在某片海域深處（具體地點未有記載）捕獲了體内含有神秘物質“美食細胞”的美食水母，為日後美食時代強者擁有的力量、乃至整個美食時代奠定了基礎。

後世的美食家當中，争相模仿他出海探索、妄圖成就另一位【神】的人不在少數，但他們無一例外都被難以預測的海水壓力和完全黑暗的無光環境所擊潰。事實上，僅以人間界海域為準，時至今日依舊存在約五分之四的區域未被人類掌握，更遑論氣候更加極端和殘酷的美食界。

“——能夠行走在黑三角海域的海底，大概也算創造曆史了吧……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話。”次郎低低笑着，微側過臉往後瞥去一眼，“說起來，姑娘，你應該也發現了，明明走的全是下坡路、我們卻好像一直都在原地打轉啊？”

跟在他身後的玲臉色微沉地咬緊下唇。

以出發時标記的一座洞穴為準，他們已經重複路過這個起點十三次，也即是原地繞了同樣的整整十三圈，然而與這樣的認知相違背，從體感、也從她實際目測的現實而言，截止目前兩人走過的路途都應是向下方遞進延伸的石梯才對。

“……樓梯悖論。”她斟酌着說出這個名稱，“我在學會聽到過類似的研究。”

所謂樓梯悖論，即是指一個始終向上或向下但卻走不到盡頭的“輪回”階梯，在此階梯上永遠無法找到最高或最低的一點。這是一種在三維世界不可能實現的悖論現象，但根據學會最前端的假設實驗，如果将其放入更高階的空間，它将成為客觀存在的現實、而非幾何假設的視覺誤導。

“噢，好複雜的東西。”次郎掏掏耳朵，“總之，咱們現在就是掉進了不可思議的異空間啊。”

少頃，他突兀地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玲聽見他這麼說，“要是接着繼續走下去，最後會到達什麼地方呢？”

這個問題在繞到第十三個十三圈時得到了答案。

黑暗中，原本千篇一律的、空落落的起點洞穴驟現一縷顫栗的微光，如同迎風凋謝的花朵，美麗且脆弱，充滿了誘惑力，引得周圍那些熒光水母都像是趨光的飛蛾般晃悠悠聚攏過來。

玲和次郎不約而同地朝着光源邁前一步，又幾乎同時憑借久經鍛煉的直覺克制住自己不再靠近可疑的未知事物，他們彼此對視，因為意識到那片光芒對于生靈異乎尋常的吸引力、而在對方眼中捕捉到相似的驚疑之色。

那……到底是什麼？

這個念頭轉過玲的腦海，下一秒，微光陡然翻湧成迅猛的海潮，在黑暗中綻放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迎面而來堪稱蠻橫地鋪遍了少女的視野，轉瞬間，就将屬于她的【意志】整個吞沒——

又是暈眩，星屑塗抹的黑暗與朦胧暈染的光點飛速地交替閃現，爾後、仿佛某台反應遲緩的老舊電視機，幾經卡頓終于能夠成功運行，伴随沙沙作響的雜音，開始播放一些混亂無章的畫面。

轟隆，光芒四散爆炸開，原來是遠方的彗星墜落下來撞進地球。叮咚，有誰摁下烤箱開關，勤勞的酵母菌輔佐高溫讓面包膨脹得松軟。

畫面流轉着，濺射出無秩序的星火，被照明的信息是碎片式的，混亂地拉雜着，跳躍着。感官在被迫了解它們的過程中依次流失，視覺、嗅覺、觸覺……與之相反的是愈漸靈敏的聽覺與口腔内部的知覺，耳朵能捕捉到另一個人的心跳，還有擦過身畔的流動場景裡搖蚊的振翅聲。上颚遍布分明的顆粒，牙齒超乎想象得有存在感，靜默地提醒你、它是這具身體最堅硬的一部分骨骼。

靈魂和自我都變得輕飄飄的，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她散逸出去，融入到那些流轉的畫面裡、下沉進無數截然不同的軀殼深處。她在進化的曆程中輾轉身份，是奔跑過草原的羚羊、飛越了山谷的雄鷹，是逡巡在茫茫冰原上的極地白熊，是自粼粼湖泊起飛的火烈鳥，是一頭君臨萬物吐火舌的獨角龍，是一隻朝生暮死數星星的螢火蟲。

透過那些生物、那些軀殼的眼睛，她看見火山盛大噴發好似烈焰炙烤大地，看見冰川層層壘砌變成天然的儲鮮區，還有頭似鳥喙的長毛兩足獸，奴役目之所及的一切異族，升起巨大的陰翳遮蔽頭頂的曜日，征服腳下的世界将其當作美食來烹饪……宇宙竟是這樣觸手可及的東西，剛剛好，就處在【我】的雙眸與【你】之間。

——這就是這顆星球的真相。

有個遙遠又巨大的聲音如此說道。

在那聲音裡，她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空洞，好像要舍棄掉什麼般直往上方飄去。她也确實往上飄了，像隻被氣流用力拉扯的風筝，隻剩下繩子固執地拴在那副少女的軀體上，岌岌可危地顫抖着，越來越緊、越來越細……

【……玲。】

蓦然間，熟悉的聲音近在咫尺地于耳畔響起，平靜而有力，激得玲一個冷戰清醒過來！

【别去遺忘。】那個聲音說，與此同時一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纖細柔美的五指，卻萬分穩固地将玲牢牢錨定在原地，【沉下來。】

好像在迷霧中航行的船隻終于捕捉到燈塔，玲懵懂地随着肩膀上的力道往下沉落，重新找回曾經習以為常的、靈魂與身體嵌合在一處的感覺。

【……普賽克。】她如夢呓般呢喃出那個名字。

【是吾。】蝴蝶說，【吾一直在。】

于是所有毫無章法的意象都消散得無影無蹤，玲在那片令人頭暈目眩的光芒中重新睜開眼，好像從一場盛大而空虛的迷夢裡醒來。

放眼四周，那原本僅有半人高的洞穴不知何時竟已寬敞到望不見盡頭，整個空間被某種半透明的巨型泡泡堆得滿滿當當，掩映着半空中像是在水裡一樣漂浮着的大型海獸骨骸，不知遭到什麼可怕的掠食者撕咬，死狀凄慘，種類紛雜，熒光水母遊離于其間、亮得簡直像在燃燒。

玲視角轉過一圈，一時間未能找到次郎的身影。

【……這到底是哪裡？】她問食欲。

【是地球所有生靈的群體意識，】蝴蝶輕聲回答道，【也是時間的長河。】

什麼？玲愣怔地眨眼，立刻沒能反應過來。

【每個産生了一定量智慧生命的星球都必将出現這樣一片地方——生靈總會擁有一些亘古相通的情感，恐懼、憤怒、食欲，這些情感會和記憶一起留在屬于群體的潛意識裡，從過去流向未來，從遺忘流向遺忘，直到宇宙的曆史之後。】

無垠黑水中央，食欲的面容隐藏在少女的影子後面，混沌眼眸流轉過晦暗的色彩。

看來，她暗自想着，暴露終究隻是時間問題……

而玲尚沉浸在震顫中未能回神。

所謂群體意識，即是群體共通的意志和認識，通常被當作某個生物種群具備高度社會化的表征。許多昆蟲都被證明擁有群體意識，譬如螞蟻和蜂群，由作為領袖的個體擔任腦，其餘個體擔任身體軀幹，在腦的指揮下做出集團行動。

人類同樣有屬于自己的群體意識，正如普賽克所說，即便是天各一方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也會為了特定的同一件事情湧現相同的情緒，若用更通俗的話來解釋，便是所謂的“共情”。

但這些概念都完全無法與眼前事物的規模相比，想想看啊，那可是這顆星球上曾經誕生過的所有生命體的共同記憶，而玲毫無防備地掉進去、險些被抹殺掉整個自我，不能不令她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