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她聽見蝴蝶的問詢,【還好嗎?】
【……勉強吧。】玲不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那麼準備好,】蝴蝶說,【祂要過來了。】
【嗯,】早已察覺到某個龐大氣息逼近的玲并無慌亂,于掌心凝聚冰結的刀,【我明白。】
她用心跳聲數着拍子:一,二,三——
一聲清脆到無與倫比的音爆,自那數不盡的水晶球般的泡泡海洋當中猛然撞出一頭龐然大物!它從卡着時間點放低重心的玲頭頂飛躍而過,投落的影子将少女籠罩進血紅色的光暈。
玲擡眸去看,那血紅身影便清晰映入她黑沉冷凝的眼睛:一條将近十米長、兩米高的大魚,擁有近似肉食虎鲸般壓迫感的體型,剔透如雪的透明白鱗片蒸騰着嫣紅的血光,拖着飄然似緞帶的背鳍和足足占據身長三分之二的半月狀長尾,銀朱色的圓斑散亂點綴在質感纖薄又綿密的魚鳍上,竟是像極了血迹斑斑的婚紗裙擺、于将要毀滅一切的火舌缭繞中仍然不懈招搖地奔跑。
噗通,那魚重新墜落進無盡泡泡的海面,擺尾、回遊、轉向、蓄力,它快得勝過閃電,利落地撞出第二聲音爆,不閃不避再次朝玲的方向咬來!
貼的近了,可以瞧見這美麗生靈藏在吻唇中的三排利齒,鋒利得都有些猙獰,是足以令任何掠食者自滿的天賦武器,與先前玲瞥見的海獸屍體上那些凄慘誇張的撕扯咬痕完美吻合。
就着心跳聲的拍子玲側身躲避,然而她到底腿傷未愈又缺乏體力,連帶着反應未能徹底,被那曼妙的魚鳍擦過腰腹、留下一道鮮明的割痕。
随着雙方交錯摩擦的次數增多,少女身上或深或淺的割傷也愈來愈多,血珠很快沿着傷口的軌迹密密地滲出來,玲卻自始至終不為所動,她靜靜站在那裡,睫羽微斂好似入定。
她似乎又找回那種靈魂輕飄飄散逸而開的感覺,某些特定的感官功能被放到無限大。那顆有力跳動着的、宛如流光般朝她沖來的心髒,以及屬于冷血動物的血液自透明血管裡流動的全部過程,都在她上升的意識面前無所遁形。
音爆聲再次炸響,像一記代表最終勝負開場的哨音,大魚飛躍泡泡的海洋,拖着有如燃燒月光般的長尾,滞空感在靈魂俯瞰的視野裡無限拉長,這一幕神聖而靜谧,仿佛已被定格成永恒。
自然而然的,玲雙手握刀前傾重心,将僅剩的體力分為不對稱的兩半,少許轉化成去僞存真的徘徊花、錨住心識和理智,剩下的全部集中于冰結的刀尖。風聲微響,她橫向揮刀的動作輕得仿佛塵埃不沾,自半空中橫亘的大魚晶瑩如雪的下颚為起始,筆直如線地劃過整片肚皮——
噗通,是魚重重摔落地面的悶響。
玲慢慢眨了下眼,從那魂靈分割的奇妙狀态中抽離,周圍無窮無盡的泡泡不複存在,眼中所見仍是那座半人高的漆黑洞穴,底部盛着一池微光,而神情略顯愣怔的次郎就站在她的身前。
唯一的不同,便隻有那條擱淺在不遠處暗河旁的大魚,腹部上翻,俨然已沒了聲息。
“這是……【狹縫之鲷】。”次郎第一眼就辨别出這魚的特征,不由神色微變,“阿卡西亞的美食手劄裡曾經記載過,在時空扭曲的狹縫中也極其少見、誤入異界的ANOTHER魚苗經過漫長歲月演化後的變種。”話到此處,他亦難掩驚詫的語氣,“姑娘,你還真是抓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玲張口想說什麼,卻隻覺眼前一陣搖晃,整個人直接脫力地跌坐在地上。
少女怔怔擡頭,難得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
“哈哈,”次郎失笑,“行了,你就坐那歇會兒。”他說着,單手攥住魚尾将這龐然大物整個提起,“片魚這種事,老頭子我還是有點心得的。”
借着熒光水母幽幽的照明,狹縫之鲷被橫置在沖洗幹淨的岩石上,次郎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刀,快如疾風地揮了幾下——玲因此想起多年前分割布丁的鐵平,作為非專業的廚師,他們爺孫倆的刀工都好得過頭,這或許要歸功于點穴鍛煉出來的精準度和力道把控。
不消片刻,半邊魚身已被雕琢成漂亮的刺身,蒸騰着火紅血光的瑩白魚肉宛如赤潮堆雪,玲接過次郎遞來的短刀,插了極薄的一片送進嘴裡。
霎時間,嬌嫩得不可思議的肉片好似泡沫般散逸入唇齒間,微冷的口感轉瞬燃起溫暖的熱量,自胃部流竄過四肢百骸,在那令人飄飄然的、好似雲朵一樣輕盈的美味裡,無數素昧平生又似曾相識的畫面周轉過眼前,好像透過别的什麼生靈的眼睛、度過了完整而短暫的一生。
玲咽下魚肉,恍然意識到竟有眼淚滑落臉頰,她拿指尖接住那顆水珠,垂眸定定地望着。
——震徹心靈的感動,那也是群體意識的一種,所有生者的眼淚會彙聚成河流,河水從過去流向未來,從遺忘流向遺忘,超越宇宙的曆史,最終所到達的、便是“共情”的源頭。
次郎慢慢抹去滾落的淚珠。
上一次哭泣,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老人想,原來他已經記不起來了呀。
他搖搖頭,自感懷裡抽身,視線微轉,卻見玲稍顯緊繃的側臉、雙眼緊盯洞穴深處的那池微光。
循着少女的視線望去,次郎很快發現了吸引她注意力的物事——一群玲珑勝似蝦米、色澤白裡透紅的魚苗。狹縫之鲷的魚苗。
片刻寂靜,玲忽而撐着石壁站起身,徑直走到那池光源旁半蹲下來。她看着池裡遊動的魚苗,轉了轉握在手裡的短刀,竟是反向劃過自己的一側小臂,割開了一道新鮮的傷口。
她将滲血的手臂伸進如水一般的光裡,甘美的血腥味兒立刻刺激到這群幼魚的獵食者天性,然而它們同樣敏銳地恐懼着那股熱血所代表的力量,一時間,所有魚苗都焦躁地轉起圈,躊躇着,蠢蠢欲動着,彼此間左沖右突亂作一團。
玲沉默且耐心地等待,手臂平穩一動不動。
終于,一尾紅得最耀眼的魚苗克服了恐懼、亦或者未能抵抗住食物的誘惑,擺動尾鳍遊近過來,試探兩次後,終于忍不住啜飲起少女的鮮血。
玲輕輕丢開短刀,空出手去撫摸幼魚流線型的溫暖背部,指尖逐漸靠近嬌小精緻的鰓,以某種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她猝然将它點了穴。
“次郎先生,”她說着,用雙手小心捧起失去知覺的魚苗,“您穿的那套潛水服配有新型的微縮恒溫箱,麻煩幫我找一下。”
“……哎呀哎呀,”次郎挑起眉,飽含興味地笑,“姑娘,你要把它帶出去嗎?”
“嗯。”玲輕輕點頭,“如果充分運用第一生境現有的科技,應該能模拟出它的生存環境。”
然後、在未來的某一天,任何人都将能夠平等享用研究所培育的【狹縫之鲷】。
到了那時候,少女在心中說,它就是我人生菜單的魚料理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