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點頭,視訊随之利落地掐斷。
丘巴力合上筆電,彎鈎似的胡子抽動兩下。
“日食撤離計劃啊,”他誇張地歎氣,“真麻煩。”
玲沒搭腔,徑直從果盤裡拿了個蘋果咬進嘴裡。
“拉布典獄長說是出公差,到現在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丘巴力倒也早習慣她這副冷處理做派,隻自顧自碎碎地抱怨,“那位大人明明平常都不會離開蜂巢的,缺了她的号召力整個獄警系統的效率都掉了一半,又碰到什麼撤離計劃,人手這不是完全周轉不開了嘛?”
拉布女士的話,想來也和龍先生一樣、響應會長的集結命令趕去美食界了。玲想着,并未出聲。
那邊丘巴力還在唠叨:“反正都是社會的渣滓,有些家夥就這麼放着不管死掉不就好了嗎……”
玲終于瞥他一眼:“注意你的發言。”
男人哼了聲,有些煩躁地捋了兩下胡子,不知想到什麼,又突然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說起來,有個你親手抓進來的家夥還關在咱們這兒的頂級套間呢。”他沖蹙眉望過來的玲擠眉弄眼,“诶呀,就是烈陽島的那位嘛。”
烈陽島。關鍵詞觸發了許多相應的記憶,那雙總是彎着精确弧度的、波光粼粼的眼睛,在太陽的陰影裡也依舊偏執地閃閃發亮。
丘巴力還在嘟囔:“那家夥叫什麼來着?”
“……扶桑。”玲低聲說,“他叫扶桑。”
“噢對對,就是扶桑呀,他真是——”
“——我想見見他。”
“……诶?”
玲微微俯身,雙手搭上茶幾,黑不見底的眼睛直直地與呆愣在原地的男人對視。
“丘巴力副獄長,現以美食研究所的名義向深海監獄提出申請,”她說,“我要面見囚犯扶桑。”
面見手續處理得很快。
玲跟在臉色黑如鍋底的丘巴力身後,沿階梯一路下行。和蜂巢的布局類似,深海會将罪行越重、判刑越長的食犯安排到越下層的位置,最底層的“頂級套間”皆是寒冷刺骨的水牢,食犯們隔着一層鐵欄與饑腸辘辘的水栖處刑獸共處一室,不管對身體還是精神都可算極為殘酷的折磨。
因有研究所代表的玲提出申請,A級食犯扶桑被短暫押出頂級套間,來到隔壁專門的面談室。
鐵質鐐铐拖在地面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兩名獄警一左一右謹慎地架着那名不算高大的年輕男人,将他按坐到房間中央的椅子上。
他擡起頭,光影随之于他的面龐表面交錯,像是刻意捕捉的慢鏡頭,他在與玲四目相對的瞬間彎起眼睛與嘴角,勾勒出一個精準分明的笑來。
“是您啊,我美麗的小姐。”他說,口吻一如在烈陽島碼頭的初見,“好久不見。”
相隔一面經過特殊加工的防彈玻璃,玲靜默地觀察他,像過去在實驗室觀察活體動物。
年輕人消瘦了很多,曾經健康的膚色變得蒼白,四肢都被沉重的鐐铐鎖着,因為長時間的水牢刑罰而泡得腫脹,剛及膝彎的褲腿褴褛陳舊,半遮半掩着兩圈猙獰到紮眼的暗紅色傷疤。
扶桑注意到她的視線落在何處,輕輕晃了晃兩條腿,向少女更清楚地展示縫合的傷口。
“您真是仁慈,下手切得比手術刀還幹淨,還特地為我安排再生師治療——其實我本來是不想治的呢,失敗者就得有失敗者的樣子啊。”他仍是沖玲笑着,故意擺出副十足無辜的表情,“但一想到以後還有出獄的時候,就還是希望能用這雙腿親自走到您的面前呢……”
他一直緊盯着玲的臉,見對方沒有應答的意思,便緩慢而清晰地說下去:“作為紀念,我請他們留下了這些疤痕。畢竟是第二次獲得的東西了,不能像從來沒有失去過那樣理所當然啊。”
一瞬間,少女的眼神閃過不可遏制的波動。
扶桑當然沒錯過這點變化,像是在一場小小的遊戲中取得無聲的勝利,他滿意地加深笑容。
“好啦,”他靠到椅背上,并不掩飾自己的愉悅,“您來見我,應該不是為了聽我寒暄的吧?”
“……我有問題要問你。”玲低聲說。
年輕人偏偏頭,示意洗耳恭聽。
“在你看來,”他聽見少女的聲音,輕得仿佛訴說某種秘密,“【食運】到底是什麼?”
半晌寂靜。
玲等待着扶桑的回答。她其實有預想這個詞或許會激怒對方,可不知怎的,那年輕人看着她,眼眸閃爍粼粼星光,竟像是心情更好了起來。
“您知道嗎,”他說,“是食運規定了擁有幸福的人數的上限——這個世界一體兩面,有的人獲得了仁慈,就必定意味着有人為此付出了代價。”
鐵鐐窸窸窣窣響着,引來獄警緊張的呵斥,扶桑充耳不聞,用力前傾身子,确保玻璃對面的少女能看清自己睜大的眼睛、和那裡面的所有情緒。
“我說過,您是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我們共享着同一種本真。但與我相比,您似乎更情願用道德感來束縛自己,您憎惡食運,卻不會去憎惡特殊的個體,啊、不對,不該這樣說。”
他沖玲彎起眼,笑得像個不知險惡的孩童。
“事實是,因為您找不到可以去恨的人,所以才選擇守護——我說得對嗎?”
有幾秒鐘的沉默,玲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又怎麼樣?”最後她這麼說。
她沒有否認。
扶桑簡直要撫掌大笑了。
“不、不,”他搖着頭,“請别誤會我的意思,我認為您的這些品格和矜持都非常偉大。”
在面談室狹小到逼仄的空間裡,那些話語像是空谷回音般層層激蕩。
“世間多苦難,而強者自救,聖者渡人。我的小姐,您隻是不想滿足于成為強者。”
他看着玲,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此而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