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向這位有美食人類國寶之稱的老人颔首緻意，目光調轉，單刀直入看向另一邊的膳王。
“尤達先生，”她問，“解毒料理情況如何？”
對方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還不容樂觀。”他眉頭緊鎖，似是焦慮地反複捋着胡子，“雖說有毒料理專家泰蘭主廚提供延緩毒素蔓延的方法，幫我們多争取到了兩個小時，小松主廚也正努力嘗試縮短【藥膳年糕】的料理時間，要及時做出足夠全人類食用的解毒料理終歸希望渺茫……在場幾位姑且都先聯絡了麾下餐廳的從業廚師，我們不會輕易放棄，但……”
“各位！我、我成功了！！”
廚房試做間倏然傳來急促的呼喊，立刻便吸引了房間内全部廚師的注意力，在所有人驚喜的眼神中，那名寸頭方鼻的瘦小青年大聲宣告。
“藥膳年糕的簡易烹饪法——我找到了！！”
“真的嗎？！”
“噢噢，不愧是小松主廚！”
“這下有救了，有救了！”
希望與歡喜于廚師間互相傳遞，膳王笑呵呵地欲要加入他們，餘光卻瞥見不遠處的玲。
竟像是對這一結果确信無疑，少女深黑的眼睛毫無情緒波動，複又垂眸撥通幾個号碼。
“新聞組現在打開轉播，畫面切分給主廚泰蘭和小松……調動當地批發商配合廚師制藥，注意維持秩序，避免非必要傷亡……留意損傷情況，統計期間即時報告，嗯，先這樣。”
她這麼說着，人已然往門外走去。
“玲小姐？”尤達咦聲道，“您要去哪兒？”
他看見玲随意向後揮揮手。
“我去讓雨停下來。”她平靜地說。
綠雨瓢潑，刀廈的瞭望台依舊罡風陣陣。
玲站在台頂邊沿，太過劇烈的風和雨反倒叫耳邊世界萬籁俱寂，遠處四天王與四獸的戰鬥漸趨白熱化，良久，她閉上眼，不再去看。
那雙柔若無骨的手臂便在這時攀上她的脖頸。
“玲，”化為實體的食欲惡魔在少女耳邊冰冷地吐息，“汝在等待嗎？等待吾的【答案】。”
“……我說過，我會等你願意将理由說給我聽。”
食欲便輕輕地笑。
“吾料到總會有這樣一天。”她直起身，像在異界錨住玲的心智那般按着少女的肩膀，“和食運眷顧之子接觸太多終究會引起食運的注意……那才是真正的【惡魔】，祂們會抹殺汝，從存在到靈魂都灰飛煙滅。汝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親愛的，即便如此汝還想繼續插手嗎？”
玲睫羽輕顫，緩緩睜開了眼。
“普賽克，”她說，“你知道我的【答案】。”
霎時間，從與少女相觸的十指直到自然垂落的翅膀尖，戰栗好似電流般飛速遊走，風雨将散亂長發吹成花朵，露出食欲滿溢混沌的雙瞳。
“吾當然知道。”她歎息，其間情緒難辨歡愉或怅惘，“歸根結底，吾就是迷上了汝的這一點啊。”
一聲将周遭空氣都擊碎般的音爆，是蝴蝶倏然張開了鋒利有如刀鋒的翅膀。
“那就去吧。”玲聽見她這麼說，“按汝想的去做——什麼都不要怕。”
轟隆，雲端炸響龐大又尖銳的雷鳴。
因為這巨響受到驚吓，雨中奔逃的中年男人一個趔趄，狼狽地狠狠摔倒在地。
距離能夠避雨的建築區不到百米，此時竟顯得毫無掙紮餘地的遙遠，他在絕望和恐懼交織的間隙裡擡頭，卻忽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不敢置信地試探着伸手攤開掌心。
再沒有綠色的雨珠落下來，是雨停了嗎？
人群茫然地仰起頭，他們看見繁複紋路編織而就的骨白色天空将整個人間界遮蔽，其上蒸騰着冰冷的火焰，相隔千米也能感受到緻命的寒氣。
那是……翅膀？
又是雷鳴，遮天蔽日的骨白翅膀猛的合攏，像是蓄勢捕獵的肉食植物，眨眼間，便将漫天不祥的濃綠雨雲吞吃得一幹二淨。
而四天王與四獸的戰鬥也步入尾聲。
巨獸嘶吼着，哀鳴着，在四股力量齊心凝聚的食欲結晶面前不再有反抗之力，它變成自己最偏愛的獵物的餌食，失去意識前所最後看到的，是那雨後初晴的天空下無數紛揚剔透的冰晶。
震動整個人間界的四獸禍亂就此落下帷幕。
全人類都浸透在劫後餘生的狂喜中，連IGO内部也不例外，美食研究所的所長、整場避難活動的總指揮曼薩姆卻擯退左右，提了一壺酒和一籃子藥膳年糕，獨自一人來到美食塔刀廈的頂端。
遠遠的，可以看見坐在瞭望台邊沿的少女，披一件寬大的棒球服，消瘦得好像要消散進風裡。
曼薩姆在她身旁站定，默默灌了口酒，半晌，目不斜視遞過去那籃子解毒料理。
“你很生氣嗎？”他說，“因為我和會長決定用全人類的性命來賭他們四個的突破。”
玲沒有說話。
無論過程如何，四天王成功解決四獸、全人類無一死亡的結局已勝過一切雄辯。身處一龍和曼薩姆的立場，為應對虎視眈眈的美食會做出如此抉擇，于她而言也毫無指責的底氣。
隻是……
她望向刀廈下方，那填滿了大街小巷有如蝼蟻般的人群，他們都在哭，都在笑，都在歡呼，都虔誠地跪下去，感謝拯救了他們的救世主。
救世主啊。玲無聲地比着口型，讓這個詞于唇齒間輾轉，品味那股子滑稽到悲涼的苦意。
“有人和我說，這個世界一體兩面，有的人獲得了仁慈，就必定意味着有人為此付出了代價。”
她伸出手掌，慢慢比對着距離平放在眼前，将放晴的天空和下方的人群分為兩半。
“還有的人啊，”她喃喃，又抽離，又沉溺，“他們隻是以為自己獲得了仁慈。”
而世間多苦難，衆生碌碌來去，到最後賦予他們仁慈的，也唯有無知而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