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越來越冷,年末入冬的時候,治愈之國終年長青的母親樹也落了葉。伴随十一月裡靜默無聲降臨的初雪,三位不同尋常而又意料之中的客人造訪了玲所在的流星香料解析研究組。
咔哒,三隻淺色馬克杯一字排開,被那雙冷白的手不輕不重放到桌面上。黑發高個的少女收手抱臂,目光平靜地逡巡過對面三張緊繃的臉孔。
“說吧,”她淡聲道,“找我什麼事。”
薩尼下意識眼神躲閃,澤布拉反常地保持沉默,可可坐在二人中間,唯有認命地歎氣。
“玲。”他念出那個名字,雙手仍然因為某種一閃而逝的恐懼記憶、而不受控地些微攥緊,隻在嘴角挂上一如往常得體的笑,“我們想邀請你來幫忙——尋找會長人生菜單的最後一道主食。”
……果然如此。
玲意有所料地垂下眼簾。
IGO會長、世界最強的男人一龍的人生菜單,傳言隻要全部集齊就可以無限生産食材,不僅能大大改善人間界當下面臨的困境,更能夠從根源上解決未來有幾率遭遇的饑荒災難,其所具備的戰略意義有多關鍵不言而喻。也正因如此,一龍本人早早便将這份菜單珍而重之地掩藏了起來。
“這是一龍會長的遺志,我并沒有足夠的【運】去開啟它。”玲平靜地對面前三人陳述,“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幫你們找到真正合适的幫手,也是真正應該繼承會長心意的人選。”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可可不由苦笑,“按照目前的情報推測,主菜位于面積遼闊的第一生境,我們也想過依仗阿虜的嗅覺縮小範圍。”
“但以他現在的狀态,”薩尼接過話頭,指尖有些煩躁地點着桌面,“根本就是指望不上了。”
澤布拉低嗤一聲:“那家夥居然還在消沉嗎?”
“畢竟是一場拼盡全力後的慘敗……”
“本來是想不惜一切保護、呃,那個誰的嘛,結果最後還是讓對面抓走了。”
“啧,沒出息的家夥。”
三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或埋怨,或偏袒。而玲沉默着,視線淺淺描摹過他們的神情。
無論前世今生,四天王始終都是一起長大的同伴和家人,互相關心已經成為本能,就算嘴巴不承認,有些情感也會從眼睛裡流露出來。正是因為太過重視,很多東西反而無法直白地說出口。
“我明白你們的顧慮。”最後玲這麼說道,她兀自一愣,頓了片刻,才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喃喃地補充,“有些事情,或許真的隻能由我去做。”
刹那間,好像有許多模糊又似曾相識的記憶畫面飛快掠過眼前,少女怔怔然望着角落中某個未知的點,不自覺用力撚了下指尖。
所有故事都會有自己的結局。她默默地想,這大概……就是與【過去】最後的交彙點了。
窗外枯葉随風飄落,冷空氣一路推進,從偏安一隅的治愈之國吹拂到城市中心,曾經人聲鼎沸的繁華街道早已面目全非,入目皆是大廈傾頹、塵沙滿天的蕭索景象,就在這全部荒涼的正當中,有道高大的身影遊魂般踉跄走過。
時值冬日,太陽慢吞吞爬到半空,阿虜隔着雲層與它漸趨灰冷的光芒對視,遲鈍地眨了下眼。
從那之後,到底經過多長時間了呢?
他茫然地想着。
為什麼……肚子一點也不會餓呢……
“喂。”背後忽然有人開口,“TORIKO。”
短促的、口齒清晰的發音,像把什麼嚼碎在唇齒間一樣念出的名字。
TORIKO……是在叫他嗎?
思緒又粘稠又沉重,他遲了半拍站住腳步,循聲慢慢回轉過頭,在這過程中似乎聽見對方的一聲輕嗤,緊接着是壓得低沉的後半句話。
“——把牙咬緊了。”
瞬息之間,風聲集中爆發出刀割般的銳鳴,像是要把這小半年來他全部的渾渾噩噩都撞得粉碎似的、疼痛化為有形的實體直沖男人臉頰而來。
嗡的一聲,耳鳴變成将太陽穴戳個對穿的鋼針,有什麼溫熱的事物呈液體狀被他倒飛出去的身體甩得滿天都是,視野緊跟着毫無規律地旋轉,旋轉,旋轉,最後,伴随骨頭斷裂的一連串脆響、淹沒耳畔持續不停的噪聲,他終于裹挾着幾欲四分五裂的氣勢結結實實摔落在地。
短暫死寂。然後有誰尖叫出聲。
“我天啊,你真往死裡打他?!”那聲音抑揚頓挫有如詠歎調,幾秒過去,又夾帶着少許被忽略的不滿變本加厲地拔高音調,“玲!!”
……玲?
他痛苦地咳了幾聲,視野中塵霧化作面紗曼舞,隐約透出不知屬于誰千變萬化的面容,恍惚間好似看見嬌憨嗔癡的眼神,躲在人群後的怯生生欲言又止,隔着婚禮頭紗的甜蜜和萬般天真,爾後是匆匆而過的歲月,将曾經柔軟依戀的目光打磨得沉默且鋒利,而其中閃爍的執念被反複塗抹,變成石膏般蒼白又僵硬的漠然。
臉頰的傷處迅速腫高,滾燙至極的燒灼感拉扯回一度走失的意識,那些亦真亦幻的景象都随風消散了,于是現實重新在眼前變得清晰。
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阿虜愣愣擡頭,看見那名活動着手腕朝他緩步走來的少女。
她應是又長高了點,整個人挺拔修長,瘦削得不沾煙火氣,留長的頭發在腦後随手紮成馬刺,黑色沖鋒衣的領子立起來、遮住小半張冰雪似的面孔,唯獨露出雙沉靜的烏木顔色眼睛。
誰都不能否認這年輕姑娘是漂亮的,憔悴和冷淡難以掩蓋她天生的清麗,但誰都不會在看到她的第一時間關注到所謂的美麗——這是一把浸透神血後複歸凡塵的刀,甯靜若冰湖、肅穆如鋼鐵,再不需要别的什麼來做名聲的點綴。
又是幾秒沉寂,玲重新纏好繃帶,指骨使力往内握緊,面無表情俯視地上神色腫愣的阿虜。
兜兜轉轉,到底還是給了這家夥一拳。
此刻時過境遷,她已不再會因此産生劇烈的情緒波動,但仍然得承認借機宣洩的感覺并不壞。
這樣想着,少女忽而輕扯了扯嘴角。
“愣着幹什麼?在等誰扶你起來嗎?”
她斂下眼睫,透過蒙塵過往中流水般湧過的失望與怨怼、卑怯和憤怒,再一次認真而純粹地找尋眼前人曾令她心動千千萬萬遍的靈魂。
“阿虜,”玲歎息,“别讓我瞧不起你。”
霎時間,男人的表情如遭雷擊。
餘光瞥到有誰正疾步走近,玲适時往旁側退開,就見一道壯碩高大的黑影閃過,澤布拉揪緊阿虜的領子,毫不避諱又忍無可忍地把他提起來、直直逼視後者的眼睛,從動作到表情都兇惡得像要吃人,嘴角疤痕壓抑而猙獰地痙攣,白晃晃的犬齒磨了磨,最終卻隻擠出句故作平靜的低斥。
“差不多得了,廢物。”他這麼說。
阿虜眸光閃爍,一線清明掙紮着擠出眼中積澱許久的渾濁,然後他感到肩膀上多出新的力道,可可和薩尼不知何時也已來到他們身邊,澤布拉咧咧嘴,放松力氣讓他落了地。四個人無言相觑良久,像是回到最初的最初、名揚天下的四天王尚還青澀的少年時光,彼此磨平過于尖銳的棱角,在每一次慘敗後沉默地互舔傷口。
那四人後來再說了什麼,玲沒有去聽、也不甚關心。她兜上沖鋒衣帽子,獨自沿着瘡痍的公路朝城郊走去,隔了很遠、還能聽見薩尼不甘心地揚聲喊她名字,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第一生境”。
太陽灰蒙蒙地亮,阿虜的肚子正在煞風景地震天響,少女高瘦的身影被塵煙層層疊疊掩住,聞言也隻是頭也不回地朝後揮了揮手。
薩尼眼看着妹妹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小路盡頭,不知為何感到一陣挫敗的不安蒙上心頭。他總覺得有重要的東西沒來得及說出口,但那未出口的到底是什麼、卻連他自己都講不清了。
許多年前似乎也發生過這樣不夠鄭重的告别。
美食法金城的空氣挑染占蔔的神秘,黑發少女披着将晚不晚的夜色登上特快列車,那麼纖瘦,那麼堅定的一道影子,在啟程的笛聲鳴響裡回轉身來,隔着窗玻璃輕飄飄地揮手。
她微不可察地張口,大概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唯有抿唇淺淡一笑——正如同此時此刻的薩尼。
……沒關系的。
青年無意識地攥緊五指,默默安慰自己。
他們還有很多時間,他們……畢竟是兄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