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一邊哭着說話,一邊用和外表不相符的力氣捏緊玲的手臂,掐得少女都有些發疼。
“不要走、不要……我明明隻是愛他而已……為什麼連你也要離開我?”她斷斷續續地抽噎,可憐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斷氣,“如果連愛都要被否定,那我至今為止的人生又到底算什麼啊……”
是了,回過頭來,她經曆的太多苦難似乎都隻是因為她愛阿虜,熱烈而毫無保留,像一簇春來時迫不及待盛開的花,風一吹就全部凋謝了。
所以……義無反顧地愛一個人,是她做錯了嗎?
“——不。”玲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又堅決,又冷靜,“不是這樣的,【愛】從來沒有錯。”
女孩愣愣的看過來,她的眼睛顔色比現在的玲要淺,合着将落不落的淚水波光粼粼。
玲動作輕柔地抹去她眼角滲出的血迹,反手将那兩隻冰冷的手包進自己的掌心。
“你隻是不該容忍他把婚姻當做對你交付出去的愛的施舍,”她那樣鄭重地告訴過去的自己,微微笑起來的模樣溫柔而哀傷,“你隻是……不該把追求他的愛當作對你人生的獎勵。”
在曾經漫長而孤身一人的時光裡,在聽見阿虜親口說出更喜歡與搭檔去冒險的瞬間,在死寂的靈堂擡頭和黑白照片裡年輕無知的孩子對視的那一刻,玲當然是真的【恨】過的。
明明所有人都比她更早明白真相,都知道他最珍視的對象不是也不應該是她。明明所有人都覺得真正的感情被辜負,都覺得是她在這場選擇裡抓住了便宜。可是所有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告訴她,都沒有……在乎過玲的感受。
“因為我真的【愛】自己。”玲對自己說,一字一句又用力又清晰,“所以才要離開。”
周圍缥缈的霧不知不覺都散去了,于是攔在生死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徹底露出真容。
那是屬于她曾經的丈夫、美食家阿虜的背影。
咔哒,幾欲沒入尾聲的膠卷忽而再次往前推動一格,畫面中央,蒼白美麗的蝴蝶食靈微微揚着下巴高傲地笑,混沌雙眸倒映出面前人的臉龐。
宇宙是很寬廣的啊,玲。食靈說,汝若一直站在原地,就永遠不知道世界盡頭的景色有多絢麗。
——我明白,普賽克。我明白。
玲在心中默念,挺直了瘦削的腰背與胸膛。
她終于拉着記憶裡哭泣的女孩往前走,與那個滿面笑容的高大男人頭也不回地錯肩而過。
因為啊……
“你那副勝利的嘴臉,我已經看膩了。”
咔嚓,白得晃眼的靈魂回廊自眼前應聲而碎。
時間變得緩慢,轉瞬又重新加快。耳邊似乎有機械警報音重複回響,有時刺耳,有時模糊。玲嘗試呼吸,卻被無處不在的血腥氣堵塞了鼻腔,痛楚隔着還有些麻木的知覺觸碰肢體,視野裡黑暗彌漫,飛舞着無數光點,像是星星在閃爍、抑或微風拂過淺灘邊搖曳的沙礫線條。
好半晌,玲總算吃力地撐起半邊眼皮,有血水随之沿着黏在額頭的發絲流淌下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傷得有多重,身上大大小小的骨頭似乎都碎了個遍,連一根指尖也動彈不得。
餘光瞥到靛藍色的瘦長身影坐在駕駛台旁,後者立刻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視線,從忙碌的操作中抽身,幾步靠近過來,在她面前不遠處蹲下。
“醒了?”嘶啞的聲音穿透耳畔持續的嗡鳴,略顯失真地傳遞過來。藍血尼特羅atom顯然已經掙脫了香水絲線的控制,深邃莫名的獸瞳仿佛潭水,倒映出人類少女此刻狼狽的慘狀。
玲牽扯唇角,沖異獸虛弱地笑了笑。
“怎麼……”她氣若遊絲開口,“不殺了我……?”
atom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
“少裝傻。”它低聲說,“你活捉我不就是為了現在?為了确保有個死掉也無所謂的家夥,等到決戰結束,還能帶上沒有餘力的你返回地球。”
玲不置可否。
她太痛、也太累了,無法再對外界的訊息作出更多反應,兩彎浸透血污的濃密眼睫疲憊地垂下,昏昏沉沉地陷入失神的黑暗。
半夢半醒間,好像還能聽見atom絮絮地說着話。
它說我活了這麼久,走過不同的宇宙,見過無數的文明誕生、發展又衰落,卻從沒遇到過哪個生者的靈魂,能像你一樣純粹得閃耀成這般地步。
它說你該慶幸,自己能擁有這麼高潔又堅韌的本真,換任何一個人類躺在這裡,都不會有藍血尼特羅放棄機會、趁機奪取對手的性命。
它說調香師,輸給你,我沒有遺憾。就算是為了不讓你的手下敗将蒙羞——不要結束在這裡。
那些話語像是氣泡,在駕駛艙頂明亮的燈光照耀下斑駁地搖晃,玲微阖眼簾,意識緩緩墜落,黑色,黑色,黑色,周圍都是黑色的水。
别睡。
有誰這麼說着,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睡,玲,别睡。
蝴蝶美人張開翅膀将她攏進懷裡,自交握的五指傳輸來些許灼燙的溫度,像是錨點固定她輕飄飄的魂靈,于是少女在睡夢中緊皺的眉眼被無形的力量撫平,蒼白透頂的唇也漸漸恢複血色。
轟隆,穿梭艦劇烈地颠簸,艙壁隐隐似是顫抖。這趟歸途并不平靜,跨越蟲洞,躲避隕石帶,沖入大氣層,曆經數次有驚無險的境地,終于、在一次極其強烈的震動之後,控制台猛的釋放出一陣冷卻霧氣,幾陣電流雜音竄過,搭載智能駕駛系統用機械的女聲通知:他們已經回到地球。
玲慢慢睜眼,就見尼特羅些許搖晃的重影踉跄走過去,用力拉開了迫降沖擊下扭曲變形的艙門,立刻有幹淨的陽光直直照落,清澈微風柔軟地吹拂少女的面頰,送來青草芬芳、花香鳥語。
原來,玲怔然想,已經是春天了啊。
透過狹窄而些許不規則的門口空間看出去,外面那片小小的樹林充溢着靜谧柔軟的美麗,花樹蔥茏生長,浸染了淩晨時分曦光的顔色,枝杈間結出的果實形似櫻桃,在晨輝照耀下從水晶般的透明漸次轉變為嬌媚欲滴的洋紅。
風聲疾響,有誰的身影匆匆掠過花枝與晨曦,由遠及近沖到玲眼前,像是激動到不管不顧,伸手擁抱住她的力度卻又輕柔的恰到好處。
幾縷細軟的彩色發絲蹭過臉頰,玲靠到那個懷抱中,很快便清晰聽見了對方滾燙的心跳。
嘀嗒,似乎有淚水突兀地滴落進她的脖頸。
果然……還是愛哭呢。
少女無聲歎息,又怅惘,又歡喜。
“哥哥,”她輕輕地說,“ただいま/我回來了。”
(tbc.)